被當作了肉墊的對方吃痛,驚呼一聲。沈達謙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一直無意識地緊抓著一本書,他鬆開用力到疼痛發白的手指,任書“啪”的一聲砸在地上。隨即,他用空出的雙手緊抓住那人的後領。那人的聲音,有點耳熟……沈達謙皺起眉頭。“抓到了嗎?抓到了嗎?”周莉莉又驚又喜的低聲尖叫在身後響起,“對,章醫生你看看,就是這個怪人。”沈達謙轉過頭,發現章小安也站在不遠處,雙臂不安地環抱著自己。她大睜的雙眼是如此驚惶,他沒見過她這麼失措的表情。她的視線,正牢牢盯著正被沈達謙壓製的人……沈達謙緩緩轉回頭,狠狠扯了一把手裡的衣料,無聲地要求一個解釋。對方無奈地嘖了一聲:“小謙謙,再不放開可就有傷風化了。”沈達謙像碰到烙鐵一般,猛地放開了他。那人齜牙咧嘴地站直身體,看了看沈達謙,又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那本書,沒話找話地說:“喲,富恩特斯,品味不錯嘛。看來你把高中時的習慣堅持下來了,我很欣慰。”沈達謙怔怔盯著對方忽然露出笑容的臉,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無儘的拉長。這對他來說,竟是一種熟悉到可笑的沉默。今天早些時候,他已經在那間消防樓道裡,和章小安一起體會過這種沉默。這種沉默自過去而來,潛伏在拐角,就在你以為已經將過去甩在身後時,扯住帷幕四角,從天而降,將你的聲音兜頭窒息在它的懷抱裡。“韓璽?”“啊,”他笑了一聲,“好久不見。”一句寒暄,那樣輕鬆,仿佛真是見了老友。可沈達謙還記得,當年韓璽對他咄咄逼人地說“你笑得太多了,我看著煩”時的模樣。“你們……認識?”周莉莉奇怪地問。“我們三個人是最好的朋友呢。”韓璽聳了聳肩,“真巧啊,我陪家裡人複診,沒想到會巧遇高中老同學。你們瞧——緣,妙不可言。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沒想到真是你們倆。”沈達謙瞠目結舌:“你……你為什麼要跑?”第一句話問出的居然是這種沒氣勢的問題,他想給自己一巴掌。“你不知道你凶巴巴的樣子多嚇人,我心裡一個怕怕,下意識就跑了。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麼一臉要殺人的冒出來——嘿,你是怎麼啦?婦聯頒發的‘陽光小甜心’獎杯被人搶啦?”“你住嘴!”這家夥,嘴還跟以前一樣賤。沈達謙平複了半天,才再度開口,“這些天在騷擾小安的跟蹤狂,是不是你?”“跟蹤狂?”韓璽的眉高高挑起來,“又有跟蹤狂?”他望向一直未有移動的章小安,“小安,又有變態糾纏你嗎?”沈達謙氣呼呼地再次抓住他的衣領:“看著我!是我在跟你說話!”章小安搖了搖頭:“放他走吧。”“小安?我們還沒問清楚……”“韓璽不會做這種事。”她淡淡地說,再不看他們,轉身大步離開。周莉莉全程莫名其妙,這時也隻好乾笑了一聲跟上去。剩兩個男人被丟在現場,相對無言。半晌,韓璽說:“你看,這就是我不敢相認的原因。我們小安變了好多啊……”沈達謙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沒資格叫‘小安’!”那幾乎是一聲低吼,聽在他自己的耳中,都陌生得嚇人。“嗯……”韓璽長長地拖了一聲,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被他扯皺的外套領子,“沈達謙啊,你——一定是你,你對我們小安做了什麼?你怎麼把她變成了這樣子?”直到初中畢業,沈達謙的身高、體量,始終遙遙落後於同齡的小孩。緊張、害怕,或是哭過頭的時候,他會氣喘。發作起來像是一隻瀕死的小貓,瞪大眼睛,麵色蒼白,喉間發出粗糙的呼哧聲。奶奶害怕他長不大,去廟裡求了個佛牌逼他掛在脖子上。爸爸沈致林則強行要求他打籃球,寒暑假每天必須練習兩小時以上,比對待作業還嚴格。佛牌不輕,有一次投籃時砸到嘴唇,鮮血沿著脖子往下流,掉了一顆牙齒,家人才無奈把佛牌取了,掛在了他床頭。沈達謙陷入了深深的恐懼,無論彆人怎麼告訴他,那隻是顆乳牙,還會重新長出來,他都無法放下心來。如果那顆牙的根基被衝撞壞了呢?如果原本平衡健全的某個係統已經永遠損毀了呢?如果以後永遠就是這樣了呢?如果他這一生,從此殘缺了呢?他會在每次刷牙之後,對鏡子小心地用手指輕撫那個缺口,滿心沉重的疑慮。好在後來,那顆牙慢慢長出來了。沈達謙是個懵懂的小孩子,在他懵懂的小世界裡,始終有這樣懵懂的恐懼,如隱秘的水流一般來來去去。隨著年齡漸長,他氣喘的毛病不再發作。但到十二歲,他還沒有拔節的跡象。籃球卻是精進多了。原本,他不是受歡迎的隊員,太矮小,一張至少比同伴幼小兩歲的圓糯麵孔,更是不顯機靈。但長久的練習,叫他成了這個年紀球場上少見的技術型。像“一條蹦蹦跳的泥鰍”,體育老師說。就是那時,他第一次見到章小安。忽然被爸爸帶去參加緊要飯局。店內敞亮而雅致,女服務生們都化著得體的妝,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卻似無聲漂浮在地毯上。他被領到一桌預定好的座位前,對麵已經坐著一位盤發的端莊女子,她衝沈達謙微笑,十分熟稔一般。他似乎見過她,又似乎沒有。“章菁,小安呢?”爸爸低聲問。“在洗手間,就過來。”他含糊地問了一聲好,埋下頭去。他剛打過一場球賽,落座便急吼吼地喝下一整杯的茶水,滿心惦念著將在下午繼續的賽事。“彆喝那麼急,小心嗆著。”那陌生女子溫柔地說,雙肩向他微微前傾,動作柔和得像一株春風中的柳樹。他臉紅了,坐直身體,“嗯嗯”著點頭。沈達謙的爸爸做了一輩子老師,外形高大英俊的他本該極受歡迎,但脾氣不近人情,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更是嚴厲。沈達謙父母離婚得早,脾氣冷硬的奶奶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性,他幾乎被這全不同於自己家庭傳統的舐犢柔情驚嚇住了。“啊,小安來了。”她忽然說,眼睛望向他背後。沈達謙最先看到的,是一頭烏黑色的長發,在女孩身後飄飄蕩蕩。那種黑色,濃鬱到不真實,娃娃一般。像是宇宙的黑色,他想。女孩沉默地在陌生女子身邊落座,宇宙般濃鬱的黑發在肩頭沉沉落下。她四肢頎長,下巴纖細,皮膚白皙到幾乎反光,漂亮得驚人。
第9章 第一次(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