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玄衣男子愜意地側躺在懸崖邊緣一塊極大極平整的寒冰水玉上。他右手支頤,墨黑如鴉羽的發絲從他白皙得幾乎沒有雪色的手指之間流連淺過。寒冰水玉冷然的光投射在他近乎完美的臉龐上,愈發將他襯得像一個由冰雪堆砌而成的人,不溫暖,不真實,卻著實鬼斧神工。他的身前擺著兩樽酒盞,一盞空了又空,一盞原封不動。身後傳來窸窸窣窣鞋底叩雪的輕響,吱吱呀呀的,像是細雪的呻吟。“你來了。”他淡淡地道。阿意頷首,沒有出聲。沈爻慵懶地給她騰出了一小片空間,很大方地說:“來,寶貝兒。坐,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千萬彆客氣。”就這麼點地方,還想坐哪兒坐哪兒?阿意麵露遲疑。身體卻很誠懇地僵在了原地,委婉拒絕。沈爻涼涼的眼風掃了過來:“不坐的話,你就什麼都彆想從我這裡知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想問我。”話語未畢,阿意已徑自飛撲了上來:“坐,我坐便是。”沈爻嫌棄,抽出了被她壓住的衣角,足尖碰碰她:“去,那邊去去,你擠著我了。”“……”死傲嬌,不是你讓我想坐哪兒坐哪兒的嘛!“你想問什麼?”阿意思索:“當真什麼都可以問嗎?”沈爻捧著酒盞,細細斟酌:“在這琅橋上,你不是我的下屬,也不是我的奴仆,我們是平等的關係。在這裡,你問我什麼樣的問題,又或是提出了怎樣的要求,我都不會追究你的責任。當然,也僅僅隻是在這裡,你懂了麼?”“懂是懂了……隻是……”沈爻你個臭不要臉的,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奴仆?“隻是什麼?”“啊,沒什麼。我我想問這塊冰石頭為什麼,為什麼要叫琅橋啊?它哪裡像一座橋了?”阿意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不要問那些比較敏感的問題了。沈爻這個人翻得一手好臉,萬一第一個問題就賴賬了,反而得不償失,得先和他搭上話,再順著毛把他捋舒服了,她就不信他不說。“好問題。”沈爻麵色波瀾不驚,朝她招招手,阿意剛把耳朵湊過去,就被他在腦門上爆了個震天響的毛栗子,她捧著嗡嗡作響的腦袋朝他怒目:“沈爻!!!”“叫這麼大聲做什麼,我又不聾,聽得見。”沈爻望著她,嘴上雖沒笑,眼裡卻是滿滿的笑意:“我敲你,是因為你傻。我問你,橋建在哪裡?”阿意皺眉,覺得智商遭到了侮辱:“河上啊。”沈爻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道:“那這寒冰水玉又放置在什麼地方?”阿意望了一眼萬丈陡崖下奔騰不止的忘川,道:“河上。”沈爻猛地一拍手:“所以啊,都是建在河上的嘛,我叫它琅橋,你有意見啊?”“不許!”阿意滿頭黑線,恍然大悟,拖長了聲音道:“哦——你起的名字啊?怪不得,怪不得……”“不是我起的,難道是你起的嗎?”沈爻很不滿。阿意撇撇嘴:“彆!我可取不出為此等指鹿為馬的名字,你牛掰,還是你牛掰!”沈爻俊眉一揚,像執拗的小孩一樣揪住她的衣角,依依不饒:“你不服啊,你要是不服,你可以去問晦冥城裡的任何一個人,隻要有一個人說這塊大冰塊不是橋,我城主的位子立馬拱手送給你。”“我服,我服還不成麼?”阿意無語,這晦冥城可是你的地盤,哪怕你說月亮是方的,天空是黃的,草是五彩的,他們都會立馬附和你,然後順帶再把你吹得英明神武,天花亂墜的。“服就好。”沈爻滿意地點頭,指著她麵前的酒杯:“喝!”“……”原來這廝在這裡等著她呢。喝就喝,一杯酒而已,老娘還怕它不成!說來也是奇怪,一杯飄著雪渣渣的藥酒下肚以後,她冰冷的身體霎時間活泛了起來,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很是舒坦。她伸手去倒第二杯,卻被沈爻嬉皮笑臉地截走了:“謝謝啦,寶貝。”“……你大爺!”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阿意覺得自己都快被沈爻給兜進圈子裡了。毛也不捋了,愛誰誰吧,直接開門見山。“三年前,你就曾為了瑤台鏡鏡靈阿念去到平安津;這一次,你派我去洙州,根本就不是為了秦桑的玲瓏骨,對不對?你早就知道地宮中的秘密,卻把我蒙在鼓中,想借著我和秦家的關係,替你拿到瑤台鏡的碎片,對不對?”沈爻點了點頭,坦然道:“不錯。”他又故作訝然道:“這回晦冥城都好幾天了,你才想明白啊。”“所以……”阿意不可置信:“從頭到尾,淺情知道,通叔知道,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你一直……一直都是在利用我?”“現在知道也不算晚。”沈爻照例丟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話,卻在看到阿意神情時,突然就心軟了,“也不全是這樣,我是怕你在晦冥城憋壞了,所以特意讓你出去走走,見見故人的。”阿意冷笑:“哦?按你的說法,你利用我倒還是出於一片好心了?”“沈爻,我從來沒有見過臉皮比你更厚的人!”沈爻攤手:“那是因為你見過的人太少了。看來以後有什麼任務還得派你去,多開開眼界才不會說這樣的話。”阿意強忍住想潑他一臉酒水的衝動,惡狠狠地問:“那你也早就知道我會遇見晏離和穆清時,是不是?你丫的就是故意的,故意偷偷摸摸跟在我後頭,好試探我的反應,是不是?”“我若說不是,估計你也不會信,那我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你倒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得很哪!”阿意氣得牙癢癢,“那畫眠呢,我和他在洙州城郊的相遇,也是你安排好的吧?你知道我不會殺他,也算準了他會對我心生感激,知道他會在地宮封印被破後,跟著我來到晦冥城,好借此機會從畫眠口中套出更多關於瑤台鏡的秘密,是不是?”沈爻輕輕歎氣,抿了一口酒:“我隻知道地宮有炎火獸和六尾狐把守,再深入一點的便一概不知。你與那狐狸的相遇,不是我策劃的,他對你莫名的親昵也不是我能操控的。彆的且不說,就衝著他是隻公狐狸,我也萬不能把他放在你身邊啊,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還有,那炎火獸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想明白他和穆清時的關係,難道穆清時真的是夜來上神的轉世?”阿意氣得聲音都在發抖:“始料未及?你把這一切都撇得好生乾淨啊。我看這一切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吧?”沈爻搖頭:“你看,你又高估我了,你總是喜歡高估我。我也是人,是人就可能犯錯,我也不可能總是在百發百中,算無遺策。”“我隻能說,隻要有你在的情況下,我就總是在出錯,這倒是無一例外。”阿意想起了什麼,又問道:“那時在地宮石室裡,那個綠衣,是怎麼死的?”沈爻看了阿意一眼,“那個叫綠衣的山鬼,大抵還是和秦桑有點情誼的,心口中了淺情致命的一擊,也仍是強撐著逃到了羲和殿裡,倒是死都要和秦桑死在一起。”這麼慘烈的場景被沈爻寥寥幾句就帶過了。不過也無可厚非,畢竟對她來說,那些在她的記憶裡占據過鮮活的一角的人,對沈爻來說,隻不過是一堆陌生無聊的符號。她微微垂下頭,麵無悲喜,雖竭力克製,可話語裡仍夾帶著幾絲不甘與怨忿:“就讓綠衣這麼死了,太便宜她了。”“你是想綠衣活著的,你在可憐她。”沈爻的語氣很平靜,也很篤定。“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情緒的失控,阿意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我當然是希望她死的,她挑撥了秦桑和蕭衍的關係,害死了秦伯父和秦桑,還把秦桑拋屍弱水,害得她不得往生,手染鮮血,縱使……”阿意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縱使她隻是奉命行事,我也不會可憐她,她毀了我的好姐妹……”沈爻把酒盞塞到她手裡,強行和她碰了一下杯:“喝一口吧。”阿意灌了一大口,身體裡噴薄的暖意熏得她眼裡朦朧不清的水汽一下都冒了出來,辛辣的液體嗆進了她的喉嚨裡。一滴水光順勢從腮邊滾落,她鎮定地用袖子擦了擦,這才對著沈爻不好意思地笑:“喝得太快了,嗆著了。”沈爻並沒有揭穿她,隻是點了點頭:“下次彆喝那麼急了,你嗆著的樣子太醜了。”“……”“沈爻。”阿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低低地喚他。“怎麼了,我在這裡。”“這幾天,我老是反反複複地想起以前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蘇影是你的人,他才是真正的晦冥城派到虛妄門裡的細作。”“而我……”她自嘲地一笑:“而我隻是一個掩護他身份的替死鬼,對不對?”沈爻不置可否:“怎麼,你要去提醒你的那個清哥哥嗎?”阿意搖頭,輕輕地歎氣:“清哥哥在我的心裡已經死了,現在的虛妄門早已物是人非,有的隻是一堆恨我入骨的弟子和身肩血海深仇的掌門穆清時,我為什麼要去幫他?”“沈爻……”他淡淡應道:“我在這裡。”好像每次她沒由來地喚他名字的時候,沈爻都會這樣回答。阿意想問的問題太多了,她想問沈爻和師父的死究竟脫不脫得開關係。她想知道,她被威逼,被陷害,究竟是出自蘇影發自內心對她的討厭,還是出自站在他身後的沈爻的授意。她還想知道,沈爻胸前那一朵用鮮血化成的咒願之花,與她的重生究竟有沒有聯係,他又是懷著何種心思,煞費苦心地救了她這個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棋子。他收留她,調教她,究竟是因為報恩,是因為憐憫,還是因為其他?可是,有些問題,打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沒有答案的。沈爻靜靜地等了很久,阿意卻隻是伸手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沒有了,我想問的都問完了。”“真的沒有什麼要問的了嗎?”他黑眸沉沉,看向她的時候,像是一口極幽深卻又極清亮的潭水,照得她無處遁形。她仍是微笑:“沒有了。”“好。”沈爻也笑了起來:“你自己說的,以後可不許後悔。”阿意搖搖頭:“不會的,以後也還是有機會的。”沈爻一怔:“什麼以後?”阿意模仿著他的口吻說:“在這琅橋上,你不是我的下屬,也不是我的奴仆,我們是平等的關係。在這裡,你問我什麼樣的問題,又或是提出了怎樣的要求,我都不會追究你的責任。當然,也僅僅隻是在這裡,你懂了麼?”沈爻語調中每一個細微的轉折都被她學得惟妙惟肖,之後的尾音她更是添油加醋地往裡麵加了些莊嚴肅穆的意味,她的眉學著沈爻般深沉地半舒半展著,可嘴角偏又不自知地流露出了一絲少女的嬌俏。“你看,你說的,隻要是在這琅橋上,不管我問怎樣的問題,又或是提出了怎樣的要求,你都不會生氣的,我下次若是有問題,自會約著你來這裡的,機會多的很,有什麼好後悔的。”沈爻的眉眼舒展了開來,像一朵浸潤在水中的花苞,噙著甘甜的露珠,順著漣漪的輕撫,緩緩在和風中漾開了一個醉人的笑。他的麵龐是從所未有的柔和:“如此說來,我們的確是有,很多很多的以後。”月亮爬上來了。琅橋位於晦冥城最高峰的懸崖外側,在這裡,他們離月亮很近很近。仿佛一不留神間,這片濃稠的月色就能淋得他們滿身如練的溫柔,躲也躲不開。阿意聚精會神地看著這輪月亮,她在晦冥城也有一段時日了,她發現這裡的月亮和虛妄門不一樣,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沈爻低沉的聲音在她耳旁綻放:“最憐不過天上月,一夕成環,夕夕長如玦。月圓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長了數十倍之久的月缺,可見沒有什麼繁盛和圓滿是能永垂不朽的。我覺得晦冥城的月亮便很好,沒有月圓,隻有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月缺,人們在黑暗之中沒有了奢望,自然也就不會再有失望。”阿意想起他曾經評判晏離時的一番說辭:有軟肋的人勢必走不了太遠,因為心裡有太多的牽掛和憂懼。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狀態,沒有軟肋,隻有盔甲。“沈爻。”她輕輕問道:“你曾經都經曆過什麼。”沈爻的眸子有些飄忽,他雙手緊扣在寒冰水玉的邊緣,手指無意識地抓緊又鬆開:“你覺得呢?”阿意搖頭:“我不知道。”她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沈爻的回答,她以為沈爻永遠都不會回答了。正當她準備起身時,她聽到了沈爻一句無頭無腦的應答。平平淡淡的,輕描淡寫的,卻飄雜著幾絲淩亂不可察覺的血腥味,像是鎮壓著另一場無可回首的驚濤駭浪。他說:“忘川又叫瀾滄江,我的師父葉瀾滄,她的頭顱便葬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