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意落在了一葉窄窄的扁舟上。兩端像粽子角一樣尖尖小小的,中間船舷處略寬敞,紮著一方綠油油的葦葉來遮陽,葦葉下坐著一群嘰嘰喳喳,鬨騰個不停的小孩子。阿意看著他們推推搡搡,打打鬨鬨,時而摘個蓮蓬,時而潑瓢水仗,臉上不禁露出了些許豔羨。可是,這裡再美好,終究也隻是過去,是記憶,是幻像,當下再殘忍再無情,也終究是當下。阿意靜靜立了一會兒,又犯了難,不知該怎麼從這一群小孩子之中找出晏離。不管了,找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不就行了麼?“晏離!船走得太慢了!不要偷懶,動作給我麻利一點!我們還想去摘菱角呢。”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抓起手上的蓮蓬劈頭蓋臉朝船尾一個默默搖著櫓的小男孩砸過去。小男孩反手截住砸過來的蓮蓬,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阿意一喜,忙盯著小男孩看,五官雖還沒有長開,但眉梢眼角那股子渾然天成的淡漠疏離,確是和晏離一樣一樣的。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嗤”一聲笑了出來,脆生生道:“辛哥哥,照他這速度,我們恐怕得等到明年才能到菱塘了。所以說啊,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帶著他玩,怪礙手礙腳的。”“就是嘛,乾嘛要帶他玩,爹不疼,娘不要,能指望他劃得多快呢。”其餘的幾名孩童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倒把阿意聽得是一愣一愣的,晏家的事,被當成一個笑柄傳遍仙林,她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晏離的父親晏岑年少時癡戀一女子,可那女子早已心有所屬,不得已之下,他抹去了那女子的記憶,終於如願以償地娶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生下了晏離。好景不長,晏離七歲生辰時,那女子重新遇見了自己當年的戀人,憶起一切,當著萬千賓客的麵與晏岑和離,決然離開了減字山莊。而自那之後,晏岑再不管山莊內任何事務,每日隻知醉酒,祈禱,最後乾脆拋家棄子,流連於佛寺之中。可令阿意震驚的是,這樣的一群稚齡幼童,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可說話竟如此惡毒,嘴裡吐出的字眼直戳人心窩。孩子尚是如此,那他們背後依仗的大人呢?又是如何地譏諷和輕視晏家的?晏離自九歲起,一力擔起所有重任,運籌帷幄,與各派勢力斡旋,最終重振減字山莊雄風,個中酸楚也隻有他一人知曉。那個姓辛的小男孩穿過阿意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走到船尾的晏離身旁,用硬實的蓮蓬敲打著他的頭,挑釁地唱道:“晏家兒,模樣俏,爹不親,娘不要。話語少,脾氣好,照樣沒人要!”“哈哈哈!唱得好!”羊角辮女孩第一個鼓起了掌。“你們說夠了沒有?”晏離推開他的手,冷冷地站了起來,凝視著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辛有功!你們彆太過分了!”辛有功戳著他的腦門,卻被晏離避開,他惱羞成怒道:“我就是過分,你能拿我怎麼樣?要知道,你們減字山莊已經沒落了,貴胄之家又如何?如今連我們霄雲宗一根小腳趾都比不上!帶你玩已經是賞你臉了,彆給臉不要臉!”當然,他並沒有聽到晏離的答話。因為,晏離鐵青著臉,一腳把他掀下了船。“救,救命啊!”那個叫辛有功的小男孩驚慌失措地在蓮池裡一陣瞎撲騰,一張圓圓的胖臉被嚇得青紫。“你,你居然動手!你居然敢動手!”一群小男孩七手八腳地把晏離也搡下了船,這才手忙腳亂地跳下池子,把嚇丟了半條命的老大辛有功撈鹹魚一樣撈了上來。“我們快走吧,彆管他了。”兩個小男孩躥到了原來晏離的位置,慌張地搖起了櫓。羊角辮小女孩有些猶豫:“把他就這樣扔在這裡不大好吧。”“哎,你怕什麼呀。那小子自小長在雲夢澤,能不會鳧水?再說了,就算他不會,和我們又有什麼乾係呢,淹死了,也是活該,誰讓他先推我們老大的。”“就是!就是!”從頭到尾,晏離都沒有做過一絲一毫的掙紮,就任由著自己朝湖心隕落,如果不是湖麵上仍漂浮著的幾個零星的氣泡,阿意幾乎要以為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眼看他們真的沒有任何施救的意圖,阿意咬著牙罵道:“小兔崽子,以後有你們好果子吃!”然後閉著眼從船舷上倒翻下了湖。身子一入水,就不是很聽她使喚,唯一比較遂意的就是她一直在邊“咕咚咕咚”喝水,邊往下沉,離晏離倒是越來越近了,都不用自己瞎折騰。他的發帶被湖底的暗流衝了開來,如墨的長發在水裡四散遊弋,看模樣,那時,他也才八九歲的樣子,五官已然好看得不像樣,秀致蒼白,像清水裡汪著的瓷片,冰涼,脆弱。阿意刨到了他的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儘全力把他往上拉。與此同時,麵前的晏離也重新回複了少年的模樣,他緩緩睜開了闔上的眼,明淨哀傷,卻沒有了那一道沉重迷離的大霧,他翕動著嘴唇,什麼也沒有說。阿意很驚訝,指指他的眼睛,又指指自己,意思是:你看得見我嗎?”晏離輕輕點了點頭,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帶著她向上遊弋。原本是她去救他,卻反倒變成了他在救她。晏離抱著她走上了淺灘,兩人浸濕的衣衫在一瞬間乾透,阿意有些詫異。轉念一想,橫豎也是在他的幻境裡,他的自主意念才是其間最大的掌控者,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晏離定定地看著她,阿意清楚地看到那層神秘而又哀傷的霧色一點點罩上了他琉璃色的眼眸,“阮知意。”“嗯,我在。”“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幻境裡?你怕我走不出來麼?所以你就來救我?”一迭聲的問題問得阿意發懵,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個,一個套一個,一個串一個,他自己早已有了答案,隻不過是在向阿意求證。阿意看著他的眼睛,雖然看不透他,但還是誠摯地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晏離輕聲道:“謝謝你。”“謝什麼?”阿意有點不好意思。他淡淡地道:“所有。”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了然:“你看得到我?從一開始?”晏離頷首,神色平靜。“你是個好人,不應該遭受這般的欺淩與折辱。”晏離微微搖頭,阿意拉住了他的手,柔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儘早出去為好。”“出去?”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恍惚。“晏公子?!”他這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好,靜了半晌,複又淡聲道:“叫我晏離便好。”他掌心的冰涼回溯到阿意掌心,清新淡雅的水鄉之景在他們眼前一片片地碎裂,轟然消失,他們的身子被一股極強的外力牽扯著,蠻橫地向外撕拉。阿意知道這是幻境崩塌了的征兆,在意識即將消泯前,阿意輕輕問道:“這一切都是你記憶裡的場景吧,當年又是誰救了你呢?”模模糊糊間,她仍能感受到他緊握著自己逐漸脫力的手掌,他的手似是在聽到她的疑問時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耳畔傳來他的回答,卻飄飄忽忽,朦朦朧朧,他輕聲歎息:“沒有人,從始至終我都隻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