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子仍是低頭誦著經,篤篤的木魚聲像砸在平靜湖麵上的一顆石子,彌散開無邊的寂寥。感覺有點古怪。阿意的眼神飛快地流連一圈,眼見沒有非明的蹤跡,她忙還劍入鞘,嘿嘿訕笑了兩聲,想走:“我本來是來找人來著,既然這裡沒有我要找的人,那我就先走了。”白衣少年伸手攔住了她,力道不大,卻不容拒絕:“姑娘,想走可沒有這麼容易,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阿意隻不過抬頭瞅了他一下,結果一時間竟再難移開眼了。嘖嘖嘖,同樣也是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竟隱隱有一種世外謫仙人的高貴感。阿意真想把風厘拉過來讓他好好看看,人家這才是穿白衣的典範,他那身亮瞎人眼的白衣該脫就要脫了。秀致絕倫的臉龐,比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好看,精致淡雅,沒有任何瑕疵。眼眸明明在看著你,卻又好似沒有在看著你,琉璃色的瞳仁裡恍若有一道經年不散的大霧,沒有人能透過這場迷霧揣摩他內心真正的所思所想。阿意心中暗想,看上去也不過是和清哥哥差不多大,怎地給人的感覺會有這般大的差距,眼前的這個少年沉穩隱忍,處事更是有一份超越年齡的老練,實在是令人捉摸不透。斟酌了片刻,她方才客氣地道:“我叫阮知意,此番前來是為了找尋我的師兄,無意冒犯,還請海涵。”白衣少年細細考量了她一番,目光最終在她手中的辭鏡上落定,斬釘截鐵地道:“你是虛妄門的人。”阿意一驚,僅憑匆匆一瞥,他便已經能張口說出她的來曆,而她到現在對他的身份仍是一無所知,阿意不喜歡這種被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的無力感。她轉身欲走:“不錯,我是虛妄門的人,方才我也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我總可以離開了吧。”那少年欺身上前,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去路,“姑娘,且慢,可否再回答在下幾個問題?”阿意怒極反笑:“憑什麼?”白衣少年不鹹不淡地道:“就憑你想活著走出這明淨寺。”阿意緊緊攥著辭鏡的劍柄,臉上薄怒微染,可又的的確確是她落於了下風,不得已之下,隻好鬆開了手,打起精神強笑道:“公子請問。”“你們可是為了鏡公子而來”“不錯。”“此行共來了幾人?是否還有其他任務?”“三人。沒有。”“你是怎麼進來的?”“……”阿意終於忍不住了,高聲道:“你問的這個問題忒也好笑。剛才你也看見了,我走進來的,難不成我是滾進來的麼?”少年一愣,被她出人意料的回答給逗笑了,不過說是笑也算勉強了,隻是嘴角微微有了個弧度。阿意道:“笑就對了嘛,你笑起來多好看啊,等等……”她才反應過來,“啊!你剛剛一直叫我什麼來著?姑娘?你怎知我是女的?”少年輕笑,原本極優雅高貴的容色柔和了些許:“這也是我想問姑娘的最後一個問題。據我所知,虛妄門自創派以來,從未收過女弟子,姑娘又是怎麼……”阿意揮了揮手,有些煩悶:“這件事說來實在是複雜,橫豎和今天也無關,我能不能就不說了?”“好,姑娘可以離開了。”他側身讓開。這回輪到阿意發愣了,本來也沒指望他會就這麼放過她,她驚詫道:“你這次是真的要放我走麼?你不擔心我剛才說謊騙了你麼?”少年回頭望向神龕之上的觀世音菩薩,看不清神情,聲色飄渺,“我晏離雖不如鏡公子那般能洞悉人心,可這點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微末本領還是有的。”“多謝。”阿意拱手,急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過才轉身走了幾步,一聲悲憫的歎息突兀地在大殿上回響開來,和著豐沛的靈力一次次激蕩在朱紅色的柱子上,震得阿意的耳膜也是嗡嗡作響。她愕然回頭,卻見原本臉容肅穆的觀音像五官突地變得模糊起來,端莊揚起的嘴角以肉眼能見的速度緩緩往下收縮,細碎的啜泣聲一下子如潮汐般侵蝕進頭蓋骨。疼,細細密密的疼,阿意不禁伸出手重重按住了天靈蓋。晏離倒十分鎮定,先是抽出了雪白的劍刃,長練一揮,把中年男子劃入了一道圓形的劍虹中,然後幾個起落,便騰身躍到了阿意身旁。“你沒事吧。”他的右手抵上她的背心,左手則將劍鞘對準觀音像擲了過去,想砸毀這個作怪的妖物。靈力從心口處源源不斷地向四肢百骸湧流,頭蓋骨間震顫的啜泣聲被靈力瞬間擊潰,阿意精神一振,低聲道:“謝謝你了。”“唉喲,好俊秀的少年郎,怎麼一見麵就對人家下這麼重的狠手,人家的手都要被你弄折了啦,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呢,要不要讓人家來教教你啊?”晏離眼眸一冷,發現不知何時,端坐著的觀音像已換了個姿勢,千嬌百媚地斜臥在四重蓮花寶座上,笑得花枝亂顫,枕在頭下的左手上還擒著被他扔出去的劍鞘把玩。“嘖嘖嘖,主人好看不說,就連這劍鞘都好看的緊,人家甚是歡喜呢,多謝公子賞賜了。”泥塑的眼眸活絡地轉了兩圈,斜睨著正前方站著的二人。晏離伸出手,冷聲道:“還來。”觀音像咯咯嬌笑:“奇了怪了,多少人散儘家財,也難博我一笑,今日我能看上你的破劍鞘,已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晏離上前兩步,仍是冷聲道:“還來!”木魚聲驟然止歇,那中年男子緩緩站起,雙手合十,恭敬道:“鏡公子,好久不見。”鏡公子把手裡的劍鞘拋到半空中,又麵無表情地接住,重複了幾個回合,才輕描淡寫地道:“晏莊主,我的回答仍與十年前一般無異,你請回吧。”中年男子輕歎一聲:“那我十年後再來。”鏡公子冷冷地道:“我說過萬事萬物自有緣法,不可強求,你便是再來千次萬次,我也仍是這個答案。”男子恍若沒有聽到,低著頭往外走去,在門檻處他身形一頓,輕聲道:“活著太痛苦了,總要有個信念支撐才是。”“爹,你要去哪兒?”晏離正待追出去,可腦後卻襲來一陣勁風,他下意識伸手格擋,一旁的阿意已先一步拔出了辭鏡,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多謝了……”一語未畢,他輕輕撥開了阿意,然後揚起手腕,劍尖虛指。隻聽得“錚”一聲,被鏡公子當作暗器擲來的劍鞘已經又嚴絲合縫地套在少年手中的長劍之上,他這才接著道:“可是,我還沒有淪落到需要一個女人來保護的地步。”“好準頭!”鏡公子喝了一聲彩,隨即用左手撐住了下頜,輕笑道:“公子彆急著走啊,橫豎你也追不回你這個好父親,倒不如多陪我玩一會兒,或許會有什麼意外的驚喜出現呢。”晏離手指收緊,骨節處微微泛白,臉上卻仍是掛著平和的微笑。“今兒也是有趣,我既看中了你的劍鞘,又看中了這個小姑娘的寶劍,這可怎麼辦呢,不合我的規矩啊。”阿意有點生氣:“我說我要把劍給你了嗎?你自己在那兒自作多情個什麼勁啊。”晏離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莫要多說。”不過今天這情況可是著實特殊啊,特殊到讓我覺得就算破一次例也無妨。“鏡公子笑吟吟地凝視了他二人一眼,幽幽念道:“可比當年一賽翁,雖然失馬半途中。不知禍福真何事,到底方明事始終。”少年問道:“何簽?”答曰:“中下。”阿意問道:“贈予何人?”答曰:“在場所有人。”阿意不解,大殿之上,除去鏡公子,就隻有她和白衣少年,為何鏡公子不說是你二人,卻說是在場所有人呢。電光火石間,晏離出手掣住了阿意的胳膊,將她往自己身側一帶,一個玄色的身影自房簷上輕飄飄地墜落,恰好落在了阿意剛才站定的位置。阿意汗顏,還好晏離反應得快,要不她就得被人踩扁了,而那個始作俑者居然還在撫掌大笑,委實倜儻瀟灑得很哪:“鏡公子不愧是鏡公子,沈爻今天領教了。”鏡公子嬌笑道:“沈副城主,你的功夫著實不錯,即使身側還帶著一人,也仍能隱藏得滴水不漏。”玄衣少年輕佻地揚了揚眉:“謬讚了。淺情,行蹤已現,多藏無益,下來吧。”緊接著,一個緋衣少女也從房簷上躍下,站到了玄衣少年身後。阿意無意瞅了她一眼,總覺得哪裡有點熟悉,便又多瞅了幾眼,那少女有所發覺,冷哼一聲,側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阿意討了個沒趣,心想也是,自己一身男兒打扮,這麼看著人家,指不定被當作登徒子了呢。晏離微微蹙眉,但言談間禮數不失:“不知沈副城主來此地有何貴乾?”玄衣少年斜乜了他一眼,口氣驕狂得連阿意都想踹他一腳:“天下之大,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晏少莊主管得未免也忒寬了吧?”一群護衛從殿外衝了進來,見晏離臉色不善,倉惶跪倒:“少莊主,屬下無能,中了奸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請少莊主責罰。”阿意這才明白,為何剛才在審視她之時,少年會訝異她是如何隻身闖入的,還被她以什麼“走進來”,“滾進來”之說著實胡攪蠻纏了一番,現在想想,人家可真是有涵養啊!晏離望向沈爻,還未開口,沈爻已經自顧自笑了起來,頗有些得意的意味:“不錯,你手下那群廢物口中的奸人,就是我。”晏離輕笑了一聲:“原來沈副城主倒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就是不知道您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啊?”“晏少莊主這不是明知故問了嗎?”沈爻玩味地在大殿上踱了幾個來回,才慢悠悠地道:“不急不急,等人都到齊了,好戲才能開場,不是麼?”“還有誰要來?什麼好戲?”阿意忍不住問道。緋衣少女上前一步,冷然道:“我家少主讓再等等,你等著便是了,哪來這麼多廢話。”阿意莫名其妙被嗆了聲,懶得理她,抬起頭去看鏡公子,卻發現蓮花座上的觀音泥塑已恢複了原本靜坐的姿態,眉眼低垂肅穆端莊,悲天憫人。沈爻忽地一擊掌,笑道:“說曹操,曹操到。這可不,來了。”語畢,還深深地看了阿意一眼。“乾嘛?”阿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放肆!”緋衣少女長劍一抖,徑直架在了阿意脖子上。阿意也生氣了,看在你是女的麵兒上讓你幾分,你咋還蹬鼻子上臉了呢。遂憤憤啐了一口:“你有病吧?我看也不是,問也不是,說也不是的,我招你惹你了?我告訴你,我阮知意一般不放肆,但把我逼急了,放肆起來也是很恐怖的!”晏離兩指夾住緋衣少女的劍刃,淡淡道:“放開她。“沈爻卻是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主兒,饒有興致地道:“淺情,放開她,我倒是想看看她放肆起來是什麼樣。”淺情仍有些不大甘心,瞅準了她不情不願撤劍的當口兒,阿意足尖一抬,飛速地踹向她小腿脛骨處,淺情反應極快,一個鷂子翻身完美落地,孰料阿意早已算好了角度,辭鏡劍也分毫不差地架上了她的頸窩,兩人劍芒所指,互不退讓。都說兩個女人一台戲,空氣裡發酵的火藥味兒估計都能把整個平安津給炸平了。就在此時,一個亮白的身影輕盈地掠了進來,旋身在兩人交疊的劍芒上穩穩站定,飄揚的衣袂糊了阿意一臉,她情不自禁地開心大叫:“小師兄!”風厘點點頭,飛起一腳,淺情的劍猝然脫手,歪歪斜斜地倒插進了她身前的青石磚縫裡,深一尺有餘,他耍弄夠了,這才施施然落地:“阿意,誰敢欺負你,我必定讓她吃不了兜著走!”“說得不錯!”一道紮眼的猩紅霎那間也出現在了山門口,折扇輕搖,綬帶翩躚,活脫脫一個紈絝公子哥,阿意更是高興,尖叫道:“二師兄,你也來了,太好了。”非明瀟灑地邁步走了進來,攬過她的肩膀,正色道:“不錯,我來了,看誰還敢欺負我們的小師弟。”唔,阿意感動地眨眨眼,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二師兄這麼正經的樣子,穩重又大氣,她得趕緊多看幾眼牢牢記住了,回去好當笑話說給三師兄他們聽。晏離似是有點不放心,走過阿意身旁時還不忘低聲提醒:“今日之事,一切小心。”阿意感激地點了點頭。沈爻朗聲笑道:“四大派可是來了三派。鏡公子,你麵子真是大的很哪,怎麼,還不打算現身嗎?”廟堂上的黃色幡布就像應著他的話語一般,瘋狂地扭動起來,還帶著一陣“哢哢哢”的奇怪聲響,像是脖頸被寸寸捏碎的聲音,刷了赤金色的漆木扇門“嘭”一聲遽然合攏。將一切光與暖儘皆齊根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