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字成灰(1 / 1)

一切都停止了。所有的山崩石陷,天絕地滅都不見了。空餘無邊無際的清冷和死寂,像極了臥雪千野的嚴冬,荒蕪空洞,寸草不生。沈爻靜靜地抱著阿意,像莽莽冰原上被同伴遺棄的孤狼,蒼白的麵龐依舊絕美妖豔,沒有傷痛,亦沒有愛憎,有的隻是深深的絕望。他聽見胸膛裡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一片名貴的錦帛被人用力從中撕開,落地凋零。沒有人知道,三年前,他真的差點就死了。那時,刺骨的寒雨順著深可見骨的傷口遊弋進皮肉,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流失。終於,連痛覺都徹底麻木了。沈爻闔上了眼,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許是因為這一生他都在掙紮著活下去,以至於臨了連死都成了一種奢望。直到那個人的出現。她的每一步都那麼輕盈歡快,足尖在泥濘的水裡點落漣漪,像是在跳著一支極動人的舞。那一瞬,沈爻仿佛看見自己沉重的眼前,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花,雪白而柔軟。不知怎麼的,竟讓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月夜,幻想成為大俠的他,帶著琳琅,縱馬長歌,放聲大笑,風吹麥浪,呼啦啦驚起一行白鴿。隻是,在屍山血海,廢墟白骨中走得越遠,殺的人越多,一顆曾經滾落刀山地獄的心,也就此終於麻木了。嘴裡驟然湧進一股溫熱。沈爻抽搐了幾下,吃力地睜開了眼,雨水細密,漫過眼簾,打濕了了他的視線。那人正彎著腰把手腕舉到他的嘴邊,原本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如今滿是猙獰粗暴的傷口,有的已經凝固,有的仍是在往外湧著熱流。她在用自己的血為他療傷!他側開頭,推開了她的手,冷冷地道:“彆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你會後悔的。”“誰要你感激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醒,乾嘛一睜眼就凶巴巴的。好心還沒好報了,什麼世道啊,你還是暈過去吧!”那人不高興了,鼓著腮幫子將繃帶用力一拉,惡狠狠地打了一個巨型蝴蝶結。沈爻想從懷裡掏個什麼東西,卻無語地發現自己被裹成了一個人形大粽子,“喂,你過來。”“乾嘛?”沈爻斜睨了她一眼,“我左衣襟下數第二個口袋裡有藥,拿出來。”“你有藥不早說。哎,不對啊,你不是說任何藥對你都不管用嗎?”沈爻沒理她,隻是繼續發號施令:“打開來。挑一個小拇指甲的藥量,敷在你手腕的傷口上。”“這是什麼藥啊?”沈爻沒好氣地道:“毒藥!”那人一聽,反倒放下心來。她依言挑了點粉末彈到了自己的傷口上,頓時有一種清涼的觸感在溫熱刺痛的皮膚上蔓延開來,翻著皮肉的傷處都逐漸收了口。她把玉瓶重新擰緊,遞給沈爻,嬉皮笑臉道:“關心人家就關心人家嘛,乾什麼老是口是心非。”他冷冷地道:“你怎知這不是毒藥?不是每一樣毒藥都見效神速的。我剛剛給你的藥,雖然能在短時間內治愈你的傷口,但它的毒性會逐漸深入骨血,那時候你就會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滋味。”“我說過的,你會後悔,後悔救了我。”那人笑容一滯,憤恨地把小玉瓶往沈爻臉上一丟,痛心疾首:“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啊,而且,今晚若不是我,你保不定已經去見閻王了,我好歹怎麼著也算是你的恩人吧?你就是這麼對你恩人的?”她的容顏逐漸與懷中的阿意重合。一陣遲來的疼痛倏忽湧上心頭,滅頂劇痛幾乎讓沈爻忘記了呼吸。阿意腮邊的兩滴淚,滾燙而沉重,落在他的心上,燒化了,碾碎了,覆滅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猩紅了眼,一拳狠砸向地麵,隻聽得“哢嚓”一聲,右手指骨當即碎成了齏粉。晏離和穆清時終於破除了沈爻施下的屏障,衝了過來。白光一閃,無情劍直直地橫上沈爻的脖頸,晏離琉璃色的眼眸裡的霧色被滔天恨意衝刷得乾淨。“沈爻!”他抿唇,聲音冷然喑啞,壓抑著徹骨的悲傷和痛恨,“你又一次,又一次害死了她。”穆清時歎道:“生死一線,沈城主想著的不是怎樣設下防禦屏障,護住你和思鳶姑娘的安危;而是給我們下絆子,防止我們攪亂了你在思鳶姑娘麵前使苦肉計的如意算盤。不應該,著實不應該。”劍尖抵進皮肉,鮮血蜿蜒而下,沈爻周身上下全是傷口,幾乎已是個血人了,卻襯得他一張慘白的臉越發豔絕傾城。晏離一字一句:“沈爻,我要你給她陪葬。”“誰也彆想活著走出這裡。”沈爻望了阿意一眼,雙眸清冽如雪,極儘溫柔,“這樣,她就不會孤單了。語畢,他闔上雙目:“動手吧。”畫眠尋著機會正打算往阿意身上撲,可是一想起沈爻冷得能殺死人的眼神,他就寒毛倒豎。無奈之下隻能含著衣角又恨又怕地躲在一旁,邊小聲嗚咽,邊畫圈圈詛咒沈爻。突然,他驚聲尖叫起來。阿意素色輕衫上漸趨乾涸的血跡,開出了大朵大朵嫣紅的花朵,綿延落地,旖旎不絕。透明的陽光一下子直照進來,幻化成無數光點,在空氣中翻飛遊弋,將昏沉黑暗一圈圈沉澱了下去,陰森詭異的長廊於眼前一瞬間消失。穆清時心念一動,俯身去探阿意的脈象。阿意恰在此時醒來,她的情緒還沉浸在昏迷時的回憶中,皺了皺眉,忙不迭地甩開了穆清時的手。穆清時好脾氣地笑了笑,並沒有介懷。可是他的不介懷卻讓阿意更生氣。畫眠毛茸茸的小腦袋一頭拱進了她的懷裡,又笑又哭,“太好了!女俠,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沈爻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瀲灩,流光溢彩,眼底一抹不知名的情愫宛如黑水晶裡藏匿的一尾魚,倏忽遊去。“你醒了。”他定定地看著她。“嗯。”阿意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沈爻,從兜裡掏出一個觸手生溫的小玉瓶,用手指輕輕地挑了一點淺青色的粉末,敷在他的傷口上。沈爻抓住她的手腕,聲音低啞,“我送你的藥你一直都隨身帶著?”阿意一怔,急忙辯解道:“你彆想多啊,我就是純粹看它很好用才帶著的。”沈爻輕輕笑了一聲,冰涼的手鬆開了對她的桎梏。阿意四處看了看,生硬地岔開了話題,“我被砸暈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怎麼一睜眼就在結界裡了?不對啊,我明明記得我當時身體都被戳了個大窟窿啊,怎麼現在一點事都沒有,是我做夢了嗎?”一語點醒夢中人。晏離看了沈爻一眼,撤去無情劍,若有所思:“或許,這並不是一個結界,而是一場高超的幻術。”“幻術?”“嗯,隻有這一種解釋還算合理,走吧,我們再去前麵看看。”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去。花海的儘頭是一座破敗的宮殿,感覺幾千幾百年都沒有人打掃過了,房頂上結了一層厚厚的蜘蛛網。地上全是灰,一腳踩下去,立馬就出現了一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腳印。東南方向擺著一張臟兮兮的供桌,桌子上也空蕩寒酸得出奇。什麼吃食,香火都沒有,隻有一個蒙了塵的玉瓶,瓶子裡插著的幾支解憂花卻是嬌美水靈得很,就跟剛剛采摘下來的一樣,跟這個屋子裡破敗的一切都是如此格格不入。阿意有些奇怪:“我見過的解憂花皆是如血一般的嫣紅,淒豔絕美,可是這裡的解憂花卻是純白如雪的。我從來沒見過,更沒從聽人說起過,解憂花竟會有白色的品種。”沈爻眉頭微蹙,良久,才低聲道:“我知道了。”“知道什麼?”“若我沒有猜錯,這座羲和殿應是夜來上神為臨蓁帝姬修建的,畫眠的主人是已經故去三千多年的臨蓁帝姬。這地宮裡藏著的也並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藏,而是與無淚劍有關的秘密。”“臨蓁帝姬?無淚劍?”阿意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兩個詞語,心裡無端地湧上一陣苦澀,驅也驅不散,“你說的可是那個在神魔交戰前夕,以身殉劍的神族帝姬臨蓁?”沈爻點頭,麵無表情:“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問的,據我所知好像並沒有人和臨蓁帝姬重名過。”阿意:“……”你這壞家夥,我不過就是確認一下而已。她想了想,又問道:“為什麼你會覺得是臨蓁帝姬,若隻是僅憑封烈口中的帝姬二字,恐怕並足以得出這個結論吧。要知道,神族壽數極長,族中不管是出名的還是沒出名的帝姬,委實不在少數。”沈爻指了指供桌上的解憂花,“可若是提起解憂花,那隻可能是臨蓁帝姬。”“據傳說,臨蓁帝姬出生的那一日,六界解憂花齊齊盛放,漫山遍野,欺霜賽雪,是天上地下難得一見的美景。而臨蓁帝姬殉劍的那一日,六界解憂花皆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血紅色,無風時亦對著東南方向的鑄劍池翩然起舞,好像在送臨蓁帝姬最後一程。”“從那以後,解憂花就一直是我們看到的這種血紅色了。沒想到,在這裡,還能有幸一睹解憂花當年粉妝玉砌的風姿。更何況……”沈爻話語一頓,狡黠地低頭朝她一笑,竟是賣起了關子。阿意有些著急,心裡像和貓爪子撓一樣,捉住他的袖子,急急問道:“更何況什麼?”沈爻指著自己的臉:“你親我啊,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呸!做你的春秋大頭夢吧!見狀,晏離很合時宜地踱步踱了過來,對著阿意微笑道:“這樁往事晏某也略知一二,思鳶姑娘若是想知道,晏某可以說與姑娘聽。”阿意一想,也是啊,晏家的減字山莊世世代代都是守護無淚劍的,雖然無淚劍自一百年前就已不知所蹤,但他晏離知道的絕不會比沈爻少。她得意地朝沈爻吐了吐舌頭,還把拳頭向下,得瑟地朝他比了個倒轉的大拇指。“好啊好啊,晏離你快講吧。”晏離的聲線很柔和很優雅,聽到耳朵裡著實是一種曼妙的享受。“夜來上神和臨蓁帝姬本是神族一對人人豔羨的璧人,天帝也早有意把臨蓁帝姬許配給夜來上神。可奈何婚禮前夕,魔尊鳳樓持不悔劍突然發難,掀起神魔大戰,眼見神兵節節退敗,神族無法,隻能啟封無淚劍,臨蓁帝姬以身殉劍,而夜來上神也持著無淚劍戰死沙場。”“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啊。”阿意點了點頭,可心裡卻越發地空落落的,說不清是為了什麼。沈爻暗示性地插嘴:“所以啊,彆老惦記著人夜來上神了,人家可是臨蓁帝姬的。咳,珍惜眼前人哈,咳咳。”阿意難得沒有回嘴,走到供桌前,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將桌上的灰塵細細地抹了個乾淨,又將玉瓶擦拭擺正,把解憂花枝錯落有致地重插在玉瓶裡。然後,她站在供桌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正待直起身時,玉瓶裡的解憂花瓣突然從枝條上剝落下來,聚在半空中,拚成了小半塊殘缺的鏡子,緩緩落到阿意手中。很熟悉的感覺,卻說不上來哪裡熟悉。鏡麵是由用水晶細細雕琢而成的,冰涼光潔,毫無任何刀斧之疵,影像清晰,玲瓏剔透。外圍處悉心鑲著一圈上好的羊脂白玉,其上的解憂花栩栩如生,綻放出細膩的瓊色光暈,旁邊還有幾個蠅頭小字,但是磨損頗深,看得並不真切。畫眠拱著腦袋湊上來望了一眼,掰著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歪頭問封烈。“這這這不是當年夜來上神送給主人的瑤台鏡麼?上神讓我們守護的就是瑤台鏡?可又為什麼隻是一小塊殘缺的鏡子,其他的部分呢?”封烈也是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但仍是恭恭敬敬地道:“我雖揣摩不透主人的意圖,但我知道主人一定有自己的打算。”瑤台鏡?阿意終於想起來了。同樣也是在三年前,她奉師命前往魚龍混雜,波詭雲譎的平安津,卻遇到了瑤台鏡的鏡靈阿意。亦是在那裡,阮知意的人生軌跡自此更改,無可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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