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阿意兩手支著頤,坐在窗前發呆,“進來。”“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著緋色輕紗的少女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手上還端著一方烏木托盤,“阮姑娘,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阿意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地道:淺情是吧?我的記性還不至於那麼差。”淺情臉上笑容不變,身子微微矮下,向阿意福了一福:“當年確實是我魯莽,無意冒犯了姑娘,淺情在此特意向阮姑娘賠禮道歉。”阿意不再搭理她,又一次將視線投出了窗外。這樣的夜空,她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一顆星子也沒有,半鉤殘月無精打采地在黏稠的墨色中沉睡。穹頂垂得極低,像是一口倒置的大鍋一樣,嚴絲合縫地籠在地平線上,仿佛隻要一伸手,就能將這壓抑逼人的虛無扯下一團。她微不可察地略略抬起了手,但很快又放下了。淺情默默地站起來,把手中的烏木托盤放在桌上,盤子裡有一碗尚冒著熱氣的白粥,和一個素白的瓷瓶。“阮姑娘,這是少主讓我送過來的藥丸,對你身體康複大有裨益,他說你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務必要先喝完粥再吃藥。”淺情立了一會兒,見阿意沒有和她答話的意思,便歎了口氣,轉過身欲離開。“慢著!”阿意指著夜空,緩緩地問道:“晦冥城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沒有白晝,沒有陽光,沒有溫暖,有的永遠隻是這一片和死了沒有什麼分彆的黑暗。”淺情的語氣很平靜:“這就是晦冥城,有一天你也會適應這裡的。”“怎麼可能適應?在這裡,沒有破曉,沒有黃昏;時間不再流逝,昨日與明朝沒有半點分彆;一切都仿佛是靜止的,看不到夜路的儘頭,也看不到活著的意義。”淺情仍是平靜地道:“這就是晦冥城。你會適應這裡的,少主能適應,我能適應,城中千千萬萬的教眾都能適應,你自然也能適應。”“總有一天,當你走出晦冥城的時候,你會訝異陽光竟會如此刺眼,比起那些所謂的光明,你會更依賴晦冥城的永夜。”“淺情——”阿意欲言又止。“不知阮姑娘還有什麼問題要問?”“淺情,你,你在晦冥城已經待了多久了?”淺情垂眸道:“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我隻知道我從前待在這裡,以後也會待在這裡,永遠不會離開。”阿意笑了:“人生的變數何其多,隻要你不死,又何談永遠?”淺情也笑了,明豔的臉上有落寞一閃而過:“心之所向,對我來說,便是永遠。”門扇輕輕地合攏了,屋子裡又隻剩了阿意一個人。不知為何,她的心裡總是翻來覆去的想著剛才淺情苦澀而又堅定的話語。心之所向,便是永遠。可倘若心已死,向已失,又該如何自處?阿意歎了口氣,倒出了小瓷瓶裡的丸藥,仰脖吞了下去。她不能死!老天爺既然給了她第二次生的機會,不是讓她用來自我作賤的。心死了,不過是失去了方向,大不了就像一具行屍走肉般活著。可若是身死了,她之前被扣上的種種汙名就會統統被坐實,她為此忍受的所有謾罵和做出的一切努力將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她還不能死!殺害師父的真凶還沒有找到,強加於己身的罪名還沒有洗清,那些不信她,構陷她,算計她,利用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落下。包括穆清時,包括沈爻,包括蘇影,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門正派,包括虛妄門那些對她倒戈相向的曾經的師兄弟!哪怕再死一萬次,即使她會化作冥河上日夜遊蕩著的怨靈,她也要拉著那些對她不好的人一起。“噗——”阿意喉口一甜,還沒反應過來,一口顏色豔麗到泛著微金的鮮血便從嗓子眼衝了出來。她全身酸軟無力,再也坐不住了,身子一歪,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藥裡竟然有毒!口鼻處湧出的猩紅愈發盛烈,滑過她冷笑著的臉頰,一滴一滴,“嗒嗒”地輕叩在地上。她輕聲苦笑:“沈爻,都到現在了,你還在害我。我真是可笑之至,居然還會天真地相信你竟會幫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上仿佛都趴著一隻毒水蛭,它們牢牢地吸附著她,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她的血液,皮膚上以肉眼可及的速度長出了一串又一串肉眼可見的疙瘩,醜陋又恐怖。“嘭”一聲巨響,阿意握拳砸爛了那一麵倒影著她醜陋麵容的銅鏡。心口處疼得幾乎無法呼吸,仿佛有一柄利刃捅進了她的身體,大力地扭攪著,五臟六腑被擠到了一個狹小的角落,在刀口的夾擊下,片片凋落。“啊——啊————啊————————”“沈……沈爻……你……你禽獸不如……不…….不得好死!”“嘶——”她嚎叫著,散亂著頭發在地上打滾,身上的水泡在她瘋狂的擠壓下驟然破裂,膿水肆意蜿蜒過她全身的肌膚,所過之處,遍是焦痕。癢!好癢!阿意紅著眼,將瓷瓶砸碎,顫抖著將尖利的碎瓷片深深紮進了血肉裡,一路徑直向下,竟是要將自己的皮膚給生剮下來。血越流越多,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了。恍惚間,仿佛有一雙冰冷的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那人的衣衫被夜風浸得發涼,但抵在她滿是傷口的肌膚上,卻為她減輕了不少疼痛。多麼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一日,她傷痕累累地從峰頂摔落,本以為必死無疑,卻落在了隱居在葬情崖的清哥哥懷裡。想著想著,她被血腥味包裹著的鼻腔裡竟隱隱約約地又捕捉到了些許她曾經為之魂牽夢縈的清香。那樣的疏朗高潔,恍若鬆間明月,石上清泉。她還記得四年前初相見時,穆清時穿著一身天青色的衣袍,領口和袖口上都整整齊齊地滾著三圈淺銀色的竹葉紋,細細長長的,錯落有致。膚色瑩潤,麵容清雋儒雅,淺淡的琉璃色眼睛裡流露出滿滿的親和。可一真審判距今尚不過一月,她就已經什麼也記不清楚了。她隻記得,那日風很大,穆清時站在高高的空如壇上,她仰起頭去看他,他卻自始至終隻看著那些義憤填膺的玄門首領。麵容沉靜,衣袂翻飛,公正不阿,和他腰間的那柄正心劍一起,俯瞰蒼生。阿意那時就知道了,空如壇上的軒昂少年,是穆清時,是虛妄門新掌門,卻不再是她的清哥哥了。阿意輕輕呢喃:“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當時誓言猶在,人心卻已經變了。她能感覺到,抱著她的那個人身體有片刻的僵硬,冰涼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她被小心地平放在了床上,手被掖入溫暖的錦被。阿意喃喃:“清哥哥,是你麼?”額頭上傳來綿軟冰潤的觸感,像是有一個淺淺的吻落了下來:“阿意,相信我,睡一覺就會好的,睡一覺,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我會在這裡一直陪著你的。”“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阿意拚命地搖著頭,又哭又笑,抓住了那個人冰涼的手,淚水涔涔而下,像四年前那個彷徨無助的小女孩,哭得一塌糊塗:“清哥哥,我好痛,好難過,心裡也難過,身上也難過。”“對不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隻要過了今晚,你就會好起來的。”那人從背後緊擁住了她,這是一個並不溫暖的懷抱,攀在他的肩頭,阿意隻能感覺到無儘的黑暗與恐懼。像墜入了一個漆黑的無底的冰窖,就連身上殘存的一絲溫度也在慢慢被抽乾。“清哥哥,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你明明對我說過,縱使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也仍然會信我。可是,可是你又做了些什麼呢?”“你和旁人根本沒有什麼兩樣,你口口聲聲說相信我,可你早已經僅憑眼睛看到的就先入為主地判了我的死罪!”“否則你為什麼在我被沈爻劫走後,仍然選擇了袖手旁觀,你不敢來見我,就派三師兄來捉我回去麼?”“穆清時,我對你太失望了!”她一口咬上那人的手腕,齒關狠狠咬合,有幾顆尖利的細齒深深錐嵌進他的皮肉,鹹腥的熱流滑過她的喉嚨,落入了她緊緊扭絞著的胃裡,倒也平白增添了幾絲暖意。低沉的聲音柔柔響起,像一片羽毛一樣盤落在她沉重的眼皮上:“既然這麼恨,這麼辛苦,就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了。你還要向我報複,向沈爻報複,向所有對你不好的人報複。”“報複,對啊,我要報複…….我要報仇……”阿意再也支撐不住,枕著那隻冰涼的,鮮血淋漓的手睡著了。沈爻看著她熟睡的,終於平和下來的麵容,一顆提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阿意現下雖然憑著他施下的血咒保住了一條性命,表麵看似乎已無什麼大礙,但她的這具身子內裡早已千瘡百孔,破敗不堪,隻有服下這顆“涅槃”,忍受褪皮換骨,逆血易筋之極苦,她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重生。可是,她顯然並不能懂他的苦心。也罷,恨就恨了。遇見阿意之後,他的一切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好像在走一個不斷循環的圓圈,弧線是他的決心,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來心是頑石心,奈何人是命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