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阿意一點改過自新的覺悟都沒有,沈爻不由分說地把阿意從晏離懷裡拎了出來。可憐的阿意還沒反應過來,就像一隻小雞仔一樣被臉色難看到極點的沈爻提溜到了一旁。看著阿意臉上那兩抹尚未褪去的紅暈,還有那疑似含羞帶怯的神情,沈爻涼颼颼地眯起了眼,“在我麵前低個頭會死啊?”三分調笑,三分無奈,還有……三分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寵溺。他作勢要惡狠狠地敲阿意的腦門。然晏離看得分明,沈爻蜷起的指尖,隻是在半空中裝腔作勢了一番,最後還是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從阿意的額頭上擦過。晏離苦笑了一下,視線移開,卻發現身後不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已立了一個穆清時。他的腳邊蹲著的兩隻活寶神獸,雖然都已經有好幾千歲的高齡了,在他們這些小輩麵前絲毫不顧及形象地推搡扯皮,大打出手。而一向慣做和事佬的穆清時竟沒有出聲勸阻,瞧神情倒像是頗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意思。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晏離若有所思。“還不都是因為你!”阿意怒氣衝衝地瞪著沈爻。她這個被人說丟就丟的倒黴蛋還沒說什麼呢,他個始作俑者有毛線資格生氣啊!她痛心疾首:“沈爻!那你是不是一天不把我當猴耍,你就會死啊!”誰成想,沈爻竟然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會死。”阿意眼角狂抽不止。他又欠扁地補了一句:“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命鬥,其樂無窮。與你鬥,其樂更無窮。”“……”阿意氣得腳底發軟,差點一頭栽在地上。算了算了,和沈爻鬥嘴,她什麼時候贏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說不過,我忍就是了。為了平複心情,她故意把頭扭到一邊,視線裡沒有了沈爻這個礙眼的存在,她終於可以開始像模像樣地打量起四周來。原來羲和殿底下的地基並不是實心的,地宮崩塌之後,他們就順勢掉落到了宮殿底部這麼一個被刻意鑿空的地界裡。可是看那兩隻守護神獸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神情,似乎他們也並不知曉這羲和殿下麵竟然還暗藏玄機,彆有洞天。右手邊是一條長廊,狹長而幽深,頂頭處依稀有微弱的光源。阿意握緊了手中的佩劍,小心地帖著牆壁往前走。沈爻笑了笑,沒有阻攔,隻是不遠不近地跟在阿意後麵,撐開靈力替她照明。阿意凶巴巴地瞪他:“我看得見路,不用你管!”“自作多情。”沈爻懶洋洋地道:“我說了是替你照的嗎?我給我自己照的不行啊!”騙鬼呢啊!阿意回過頭,凶巴巴的表情立刻垮了下來,嘴角偷偷抿起一抹笑。彆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啊!常年黑暗的晦冥城,早就使沈爻的眼睛練就了在黑暗中視物如同白晝的本領。沈爻又特意補了一句:“這樣萬一某人摔了個狗吃屎,我也不至於錯過這番盛況,可以狠狠嘲笑一番。”你大爺的……“且慢。”穆清時忽道:“思鳶姑娘,前方情況尚且不明,在查探清楚之前,我們還是小心行事為好。”封烈立即暫停了和畫眠的廝打,四隻爪子伏在地上,毛發不整地依偎在穆清時的腳邊,連聲附和:“對啊,對啊,主人說得都是對的。”“對,對你個大頭鬼!”畫眠見不得他那副諂媚樣,冷哼了一聲。一聲清嘯間,一道天青色的劍芒自穆清時背後飛出,如同流火掠空一般刺破層層黑暗,千光陡轉間,幽深的長廊在劍光的照耀下竟像綴滿了水晶一樣晶瑩剔透。光影繚亂間,無數個阮知意,無數個沈爻,無數道明滅的人影一瞬間浮現,萬丈長廊仿佛一軸緩緩鋪陳開的鏡花畫卷,宛如臨水照月,卻幾乎已讓人分辨不清,何為天上月,何為水中影。似真似幻,非真非幻。而長廊的儘頭,非但不是什麼想象之中的出口,而是一個十分古怪的結界。單是界壁上凝聚的靈力就已經豐沛到連正心劍都無法靠近的地步,穆清時冷靜地繼續催動著劍氣向前逼近,天青色的劍芒上漸漸裹上一團靈力幻化的白霧,劍氣越發的淩厲強盛,碰撞得界壁上漾開了層層疊疊的水紋。穆清時忽然眉目一凝,嘴角溢出血絲。失了穆清時靈力的加持,正心劍繞著結界盤旋了幾圈後,嗚咽著無功折返。穆清時摸了摸正心劍柄末端掛著的那個鮮豔絢麗的劍穗,剛剛還顫動不已的劍身瞬間安靜了下來。他嘴唇微動,苦笑了一下,抬頭道:“看樣子,這個結界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出路了。”阿意冰冷的視線在穆清時慘白的臉頰上流連而過,卻在看清楚那個尚在風中飄動的劍穗時,瞳孔驟然收縮。他竟然還留著她送給他的東西……沈爻輕輕咳嗽了一下。阿意心下一驚,當即收回目光,轉頭快步地向前走去。她心裡揣著事,一路都隻顧著悶頭往前走,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一不留神踏進了結界的攻擊範圍。結界中央噴射出一道極盛的白光,在半空中炸成齏粉,化作巨石雨砸落下來。防禦屏障已來不及結出,阿意身子一偏,正欲閃躲,手腕處突然一涼,而後身子就被一股力道狠狠向後一扯,直接撞進了一人懷裡。清犀雪皂的幽香,一路橫衝直撞地闖入她的鼻腔,那麼霸道,又那麼溫柔。原來是一直緊跟在她身後的沈爻,眼見形勢不對,立刻掠身上前,想也不想就將阿意護進懷裡。巨石一塊接一塊,狠狠地砸在他的脊背上,沈爻一聲不吭,緋色薄唇邊緣逐漸洇出血線,攬著阿意的力道卻更加強勁,不容置疑。他騰出一隻手去捂阿意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大地被遮天蔽日的巨石砸得猛烈震顫起來,饒是長廊中數人修為都不弱,也再難以直立,紛紛摔倒在地。摔倒的那一刹,沈爻護住了阿意的腦袋,自己則撐在阿意的上方。堅硬的巨石被他脊背上的靈力震得粉碎,沙礫流水一般堆積在他們身邊。阿意眼前一片漆黑,耳邊走石飛沙,天崩地裂,仿佛都與她無關。黏稠的溫熱,一滴,一滴,滾落她的臉頰,越來越多。“沈爻……”她顫聲喚他。“我在。”沈爻背上的靈力光蘊越來越弱,血肉之軀在千斤巨石的輪番轟炸下早已油儘燈枯,全然是憑著意誌才勉強撐到現在。強壓下喉頭翻湧著的腥甜,沈爻這才鬆開了覆在阿意眼上的手,雲淡風輕地道:“還沒死。”玄色衣袍,墨眸深沉,薄唇飲血,更襯得額間那一抹血蓮紋路豔色灼灼,妖冶疏狂。烏發失了簪束,儘數流瀉而下,纏繞在阿意的頸間,冰涼妖異,一寸一寸,順著脈搏綿延至心尖。沈爻薄唇微勾,笑得漫不經心,煙視媚行:“怎麼?為我擔心了?”“我吐的血可比穆清時多得多了,是不是心疼我的程度也應該比他多一點啊?”阿意一愣,認真地抬眼望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長廊頂端突然整塊剝落,倒懸著的石筍如利箭一般直射下來。沈爻取笑她:“怎麼?我就這麼好看,好看到你都移不開眼了?”阿意緊緊摟住沈爻的肩膀,隨即一個翻身,將沈爻護在身下。她一字一句,“沈爻,一命還一命,我們兩清了。”與此同時,尖利的石筍也穿透了阿意的胸膛,素色的衣衫上刹那盛放出一片血色花海。沈爻咬牙切齒:“阮知意,我命令你,不準死!”阿意苦笑,腮旁滾落兩滴淚。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或許這就是她的命。眼前一切,轉瞬模糊。塵封的記憶隨著生命的流逝,變得越發清晰。而最後定格在她腦海中的,竟是沈爻幽深寂滅的眼,如同一灘化也化不開的濃墨,而原本流轉其中的萬千光華在這一刻都枯萎了,死去了。像極了那個人……三年前,在那個兵荒馬亂,不堪回首的雨夜,阿意曾經救過一個人。她努力忘掉了他的樣貌,忘掉了他的聲音,卻惟獨還記得他的眼睛。所有的光熱受儘淩遲,最後終於在那場三年前的刺骨冷雨中,徹底歸於永寂。連同她剩下的人生一起,衰敗腐落,一炬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