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突地傳來陣陣悶悶的怒吼,一聲又一聲粗獷的響雷撞得阿意耳膜愣生生的疼。阿意難過地想,原來地獄裡也是會下雨的,她活著的時候已經夠悲催了,沒想到死了還要接著悲催下去。她還是個初來乍到的新孤魂野鬼,也沒有人來的及給她燒紙幣,所以她現在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可憐鬼,連把雨傘都沒有。阿意環顧四周,見不遠處有一小片大大的芭蕉林,也顧不上自艾自憐了,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躥了過去,她可不想當落湯雞!誰知,離得愈近,空氣裡彌散的一種鐵鏽腥氣就愈發濃重,腳下有一種異樣的黏稠感,如附骨之蛆般從腳踝處順著潮濕憋悶的空氣一點一點往上爬。這——場景好熟悉啊。阿意不禁打了個寒戰,腦子裡有什麼飛馳而過,朦朦朧朧的,卻抓也抓不住。“轟”一聲巨大的雷掣,瓢潑大雨一瞬間便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來不及多想,她微微側過身,伸手去夠寬闊碩大的芭蕉葉。但芭蕉葉的根莖十分堅韌粗壯,她騰出一隻手去抹臉上的雨水,右手則在根莖處又掐又折,折騰了許久,葉子沒摘下來,衣服已被打濕了一大半。她可就這麼一件衣服啊,要是全濕了,趕明兒就隻能做一隻裸奔的寒酸鬼了。阿意有點急了,雙腳又往前邁了一點,但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一絆,一個踉蹌就摔了出去。右手上還牢牢拽著那片大大的芭蕉葉,因著強大的慣性,倒也勉勉強強,因禍得福地揪下了半片葉子。一道紫中帶青的尖利閃電驟然閃過,猙獰殘忍,幾乎要撕裂整個天際,阿意借著閃電的亮光,撐著地爬起來。結果在看清楚周遭以後,又尖叫一聲,跌坐在地,葉子脫手而出。血!好多的血!汨汨的血在山野草石之間肆意流淌,那麼猩烈,那麼刺眼,即使被那樣狂躁的雨水衝刷著,也絲毫沒有減淡半分。相反,血泊的顏色在越變越深。她剛才踩著的地方,摔倒的地方,跌坐的地方全都是暗紅色的血水。她的身上,臉上,衣服上也都是一攤攤或乾涸或新鮮的鏽紅色。而這一切的來源,正是方才絆了她,昏倒在芭蕉林旁的這個玄衣男子。阿意拍了拍腦殼終於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三年前她救了沈爻的地方嗎?可是,她不是死了嗎?難道她過奈何橋的時候,孟婆也欺負了她,竟連小小的一碗孟婆湯也沒給她喝?欺人太甚!更慘的是,這具身體全然不聽她的使喚,隻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神色慌張又糾結,好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探查一下情況。喲嗬,她這個暴脾氣蹭蹭蹭就上來了。“嗨,想啥呢,這人不是好人,我們走哈。有這閒工夫不如去揍孟婆,告訴她,我阮知意可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主,揚名立威可就都指著這一遭了。”“哎呀,大兄弟,都走這麼大半天了,你渴不渴啊,咱去喝口湯唄,驅驅寒,潤潤嗓,你說好不好?”“喂,你究竟走不走,我明著告訴你,你要是不走,我揍的可就不是孟婆了,是你!知道不?害怕不?”阿意又是威逼,又是利誘的,然均是無果,最後不由得敗下陣來。倒是忘了,她阮知意就是個倔驢脾氣,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所以她隻能看著自己飛蛾撲火,重蹈覆轍,卻又偏偏無能為力。幾乎不用刻意去回憶,她就能知道下一秒這具身體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糾結了好久後,阿意最終還是大著膽子顫顫巍巍爬過去揭開了剛才不小心覆在他臉上的芭蕉葉,她想看看這個流了好多血的男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的臉頰深陷進去,麵龐雪白得嚇人,一絲血色也無,五官被雨水和血水攪得一團模糊。阿意從懷裡摸了半天,還真給她摸到了一塊手帕,她忙俯下身輕輕給他擦拭著臉龐。麵前的男人有一張比女人還好看的臉龐,眉毛秀致纖長,但眉峰處卻極是英挺,把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揉合得恰到好處。不得不承認,沈爻這廝長得倒是真挺好看的,難道自己那時竟是因為沉迷美色,無法自拔,才會一時豬油蒙了心麼。不!怎麼可能?她阮知意才不是這種見色起義的膚淺少女呢!嗯,絕對不是!阿意心虛地催眠著自己。沈爻的眼緊緊閉著,眼窩也像臉頰一樣深深陷進去,看上去很憔悴,薄薄的嘴唇弧度優美光滑,但卻因失血過度,呈現出一種病態的乾涸。像一朵枯萎了的暗夜之中的曼陀羅華,仍是綻放著一種灼眼的妖冶。“喂,喂,你沒事吧!”阿意慌了神,連忙伸手去探沈爻的脈門,他的右手無力地垂隱在玄色的衣袖中,阿意摸摸索索地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觸碰到了他的傷口,沈爻悶哼一聲,睜開了眼睛。阿意正好探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與他的視線將將好對了個正著。很黑,很黑。邊緣處隱隱泛著幽藍的光芒,如墨玉般深邃漆黑,如夜色般捉摸無定。“你醒啦!”阿意剛鬆了一口氣,但一看見他冷得能射出冰碴子的眼神,立馬縮回了手,饒是如此,後背還是冷颼颼的。“你你你彆誤會,我我我就是路過,不不不小心看到你。呃,你受傷了躺在這裡,和我無關,不是我乾的。”一聲赤裸裸的嘲諷:“彆自戀了,就憑你?”他左手撐著地,坐起來,冷聲道:“你過來!”阿意有些猶豫,撒腿就想跑,但在他陰鷙的眼神威懾下又實在是不敢,隻好強裝鎮定地挪近了一點,“乾,乾嘛?”“你會接骨麼?”“啊?會一點點,你哪裡脫臼了嗎?”沈爻沒說話,隻是用左手把自己垂著的右手給拎起來,極其粗暴,極其殘忍地把右臂骨捅上了肩窩。“哢嚓”聲之大,嚇了阿意一跳,下意識就抱住了自己的胳膊。“那那啥,你自己都接好了,那我我乾什麼啊?”沈爻皺眉:“你沒長眼睛啊!不會自己看啊?”“…….”阿意忍了忍,捏住了他的右手掌,本意隻是想讓他彆亂動,但見沈爻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額角有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他的側頰滾落。心知有異,阿意忙審視起他的右手來,右手小指軟軟地靠在無名指上。她輕輕碰了碰,竟發現小骨指不知怎麼的已碎得稀爛,薄薄的皮肉乾枯地和著碎骨碎屑,無力地耷拉在傷口遍布,血水橫流的手掌上。“這這這是誰乾的!下手竟如此狠毒!”沈爻嗤笑了一聲:“告訴你有用嗎?”阿意不敢再碰他的小指,隻是顫抖著托住了他的手掌,把身上帶的所有傷藥一股腦地全給他敷在了她所能看見的傷口上。可是,沈爻的傷口太深了,金創藥一敷上,就立馬會被噴湧而出的血流給衝走,“阿意”手足無措地看著沈爻:“對不起,你的小指我接不了,連給你止血也做不好。”沈爻虛弱地倚在樹乾上,居然還笑得出來:“就知道你做不來,本來也就沒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這麼笨……”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算了,你還是先走吧,今晚的事兒就當是一場噩夢……忘了吧……”“喂喂,你彆睡啊!彆睡過去啊!”阿意著急地拍著沈爻冰涼的臉頰,“你說錯了,我才不笨呢,師父說我聰明的很,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活你的,我不會讓你死的。”沈爻被她拍得強行睜開了疲累的眼,聲音柔柔軟軟的,揶揄味仍是十足:“那是你師父在騙你呢,小傻瓜。”明明就是你在騙我……她從袖子裡摸出穆清時送給她的那管葭,用力吹了起來。清哥哥,你一定一定要聽到啊!葭聲淒切嗚咽,在陰沉的雲層間盤旋許久,卻始終衝不破雷鳴電閃的包圍。阿意等了一會兒,終於咬牙決定,背著沈爻下葬情崖,找清哥哥。冰涼的雨水在沈爻的嘴角滲落,他輕輕舔了舔,聲音喑啞,“沒用的,彆白費工夫了。”阿意不聽,執意把他背了起來,又怕觸碰到他的傷口,雙手想使勁但又不敢,半拖半拉地背著他在雨水裡艱難地走著。“你千萬彆睡過去哦!你要是想睡的話,就和我說話,說說話,你應該就不想睡了。”沈爻趴在她的肩頭,有氣無力地笑:“你這個人嘰嘰喳喳的,像隻小麻雀,吵得我頭疼,我會更想睡的。”“不是啊!才不會呢!你看我一吵,你不就睡不了了麼?”“好像,也,也有點,道理。”聽著身後之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阿意害怕地扭過頭:“喂,你沒事吧。”沈爻把她的頭輕輕推正:“不,不要回頭……”都到這個境地了,還這麼死要麵子。“我不回頭就是了,那你如果支持不住了一定要告訴我啊!”“……好……”“你知道麼?你特彆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毒舌死了,但應該也不壞。眼神有的時候凶巴巴的,嚇死人了。”“……誰……”“就是我師父身邊的一個侍茶童子,叫蘇影。“……嗯……”“沈爻?!”沒有人回應。阿意停下腳步,哆哆嗦嗦地回頭,身後的人軟軟地貼在她的脊背上,眼簾輕輕地闔上了。蒼白的臉上凝著幾粒晶瑩的雨珠,褪去了周身濃重壓抑的戾氣,整個人變得柔軟而脆弱。他的呼吸亦是,柔軟,脆弱,似有似無,時斷時續。“沈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