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幻象,可湖水從鼻腔,耳廓湧進的那種窒息的感覺卻比真實更真實。
視線被湖水衝得模糊,天青色的衣角在眼前若隱若現,她驟然想起,曾經在水天瓊域裡,清哥哥牽著她,在藍紫色的歸墟活水裡遊弋的場景。
現在想起來,也不過才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卻已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禁惹人唏噓。
一隻冰涼卻有力的手突然從旁握緊了她。
阿意轉過頭去看,沈爻的黑發被水流衝得披散下來,墨黑的發,蒼白的麵,魅惑的笑,像一幅攝人心魄的潑墨畫卷,倒影在阿意的眼眸中,他覆上她的眼,柔聲說:“閉上眼,彆怕,有我在。”
再睜眼時,幻陣已經被破,滿園的賓客仍是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有的在寒暄,有的在祝酒,看起來並無什麼不妥之處。可細看之下,每個人都在反複地循環著前一秒的動作,呆滯,刻板,死氣沉沉。
沈爻摸摸阿意的頭:“我給他們下了行偶咒,要不然,接下來的事情沒辦法順利地進行。”
“真的不是行屍咒?”阿意有些擔憂地問道。
行偶咒和行屍咒一字之差,可是被操控之人卻是活人和死人之彆。
“你不信我。”沈爻臉色一沉,蒼白的臉龐上瞬間籠上一層薄怒,他掌心微抬,蘊出一團紫色的光芒,“要他們死你信不信……”
阿意一把摟住他的脖頸,忙道:“我信,我當然信你,你做什麼,我都信你。所以不要證明了。”
沈爻掌心一蜷,傲嬌地把頭扭了過去,鼻子裡出氣,長長地哼了一聲,“這樣還差不多,下次注意點。”
“蕭衍他們呢?”
沈爻不肯把頭轉回來,隻是朝著東邊一指,悶聲抗議:“水閣那邊,我說你怎麼這樣啊。”
“我哪樣了啊?”
沈爻憤憤不平地開始數落她:“忘恩負義,見異思遷,好了傷疤忘了疼。你彆以為我沒看到,在花園裡,先是穆清時,又是晏離的,哼——還有啊,一醒過來,就問彆的男人,哼哼——還質疑我,不相信我,哼哼哼——”
阿意眉毛一顫:“……”堂堂晦冥城城主沈爻,怎麼說不正經就不正經了。
她把他的頭硬掰過來,好言好語地打商量:“沈爻,我,嗯,犯了死罪成不成,找蕭衍是有正事的,天快黑了,秦桑差不多也該來了,我們得讓他們倆見上一麵,你先彆鬨了成不成?”
沈爻看著她嚴肅的臉,一下子乖了下來,他指了指水閣,“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吧,少和男人說話,嗯,不說最好。”
眼瞅著阿意瞥了他一眼,他又涼涼地瞥了回去,輕飄飄地拋出四個字:“這是底線。”
阿意朝他笑了一下,才轉頭往水閣走去。沈爻抱臂站在原地,黑眸沉沉,嘴角噙著的微笑倏忽斂去。
“蕭衍,方才在幻陣裡看得可還清楚?你是如何待秦桑的,秦桑又是如何待你的?”
蕭衍趴在石桌上,醉意薰染的明眸中布滿了血絲,脆弱得不堪一擊,他遲疑地看著一步一步走近的阿意,“你究竟是誰?”
阿意一笑,沒有回答,隻是向一旁側開了身。身後不遠處一把雅致昏黃的油紙傘緩緩撐開,冰涼的雨水順著白玉一般晶瑩的傘骨邊緣次第墜落,光滑的傘麵上一枝紅梅嶙峋盛放,豔色灼灼,逐漸勾勒出傘下女子清瘦孱弱的輪廓。
阿意朝穆清時和晏離微微一示意,轉身負手走下了石階,身後是漫天淒豔絕麗的紅梅花瓣,以細雨為針,織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結界。
晏離柔和淡漠的嗓音在耳後響起,“在下晏離,今日在蕭府裡與姑娘有數麵之緣,卻還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阿意霍然轉身,卻隻是望著他禮貌地笑,並不說話。
晏離一揖,清淺道:“我總覺得姑娘和我認識的一位故人頗有幾分相似,若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雨打在周身的界壁上,順著柔軟的弧度緩緩淌下,阿意指尖輕觸透明的界壁,神色淡淡的,良久,才開口:“小女思鳶,賤名不足晏少莊主掛齒。”
晏離不著痕跡地撫上左手無名指,那裡隱隱傳來一陣陣的灼痛,“哦?如此說來,思鳶姑娘知道我是誰?”
阿意卻抬手岔開了話題:“你猜他們會在裡麵說些什麼?愛?恨?”她挑出一個嘲諷的弧度,“還是可笑的原諒?”
晏離還未答話,一直沉默著的穆清時卻開了口:“也許什麼都沒說。”
“什麼?”阿意終於朝他投去一抹視線,臉上尚是笑著的,可那笑意卻也隻是斷在了臉頰上,不達眼底。
“因為我曾經也失去過一個極重要的人。”穆清時好像是望著她,又好像是透過她在望著另一個人,他輕輕道:“我無數次幻想過她回來的場景,她罵我也好,恨我也罷,卻沒有一種能比什麼都不說來得更讓我心痛。”
阿意不為所動,眉毛一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穆清時慘淡地笑:“是我錯了,可惜太晚了。”
一陣寒風打過,紅梅花瓣織砌的屏障隨著主人意願的消散也漸漸化成了漫天紅光。蕭衍坐在水閣中,麵色依舊是蒼白的,右手捏著酒杯,目光沉痛鎮靜,秦桑撐著傘,微笑著朝她緩緩走近。
阿意伸手替她攏好衣領,免得冷風灌進去,低聲道:“說完了?這麼快?”
秦桑掩嘴淺笑:“想說的話壓久了,其實就沒那麼想說了,還能這樣看到他,這樣一個眼裡對我沒有憎恨和厭惡的他,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現在,我放心不下的人,也就隻有你了。”
“秦桑……”
“既然老天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你就要好好地把握。阿意,不要害怕,不要難過,好好地活下去。”
阿意抱住秦桑:“是要走了嗎?”
秦桑點頭,“找到我的屍骨後,我答應過的,都會給你,其餘的就一把火燒了吧,灰燼就灑在我爹墳前,告訴他不孝女秦桑來陪他了,讓他老人家彆覺得孤單。”
阿意想咧嘴笑,可眼淚卻終於還是止不住地滾落,她輕輕捶了秦桑一下,“死丫頭,都死了,還指使我做東做西的。”
秦桑笑著捶了回去,“還有,記得每年來看我的時候,要在我墳前撒一壇女兒紅,嗯,上次那壇八十年的就不錯。”
阿意哽咽道:“好。”
秦桑把傘收起遞給阿意,清瘦的身形像被水洗過一般,越來越淡,“送我走吧。”
“不回頭再看看蕭衍嗎?”
“不,不看了。此生緣分已儘,無需強留。”
阿意咬著牙根,努力地保持著臉上那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淚水涔涔而下,她顫著手從懷裡掏出落塵笛。
秦桑伸手握住了她:“不要難過,一切都該塵埃落定了。來,給姐笑一個,燦爛一點,不燦爛姐不要。”
阿意破涕為笑,“什麼呀,我才是姐姐,乾嘛老占我的便宜。”她終是抬手將落塵笛遞到嘴邊,手指翻飛間,吹出一連串淒涼嗚咽的清音,秦桑的身形終於變成了透明的隨風而逝。
秦桑,一路走好。
沈爻走上前,攬過她的肩膀,當著晏離和穆清時的麵,頗有幾分宣示主權的意味,“走吧。”
阿意用力握著手裡的玉麵遮,哭喪著臉,“去哪兒?”
沈爻似是有些無語,儘力吸了幾口氣,才忍著脾氣,硬邦邦地扔出來幾個詞語:“雁棲湖,弱水,玲瓏骨,綠衣。”
他袖子一揮,白色的粉末被他的靈力席卷到空中,和著冰涼的雨水,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賓客們霎時恢複了意識,麵麵相覷,一副“天,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剛剛在乾什麼,我要被自己蠢哭了”的迷茫樣。
沈爻身子一轉,趴到阿意耳邊,悄聲說:“不要擔心,他們的記憶都停留在幻陣開啟前,其他不該知道的,都被我抹掉了。”
阿意剛要點頭,就聽到他又補了一句:“我說我下的是行偶咒吧,你還不信,你看……”
“……”阿意一腦門的黑線都要砸到地上了,這家夥小心眼起來還真是沒救了。
“淺情呢?”
“去追綠衣了。彆轉移話題!”
“……被你發現了。”
阿意猛然間一抬頭,卻見晏離和穆清時正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打量著他們倆。
她細細一琢磨,這才意識到沈爻這家夥故意用脊背擋住了二人的視線,曖昧不明地低頭,唇貼著她的耳朵,溫聲軟語,從晏,楚二人的角度看,不誤會成他們是在當眾接吻都難。
這還是他們倆有教養,要是換成旁人,臉上指不定什麼表情呢。
“死開!”阿意咬牙切齒地推他。
“臉皮真薄。”沈爻絲毫不以為意,哈哈兩聲,倒也便放過她了。
說話間,東南方向一聲尖銳的鳴叫破空而來,阿意循聲望去,隻見一朵碩大妖冶的紅蓮急速綻放開來,紅光鋪遍了一整片天際,觸目驚心。
這……這是晦冥城的一級聯絡訊號,尋常情況下,根本不會用到,且洙州的東南方向恰恰就是雁棲湖!
阿意心下大驚,遲疑地朝沈爻望過去,卻見他淡定地點了點頭:“淺情放的,看來雁棲湖出事情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沈爻抱住她的腰,言簡意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