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弱水(1 / 1)

自那以後,秦桑越發深居簡出,府裡一應事務俱不插手。

久而久之,下人們甚至都忘了還有她這麼一位少奶奶,倒是蕭衍時不時會打發陳叔去給她送點東西。

有時是首飾衣物,有時是滋補藥材,有時又是筆墨紙硯,問東問西,噓寒問暖的。秦桑也不拒絕,給了就收著,隻是從來不用,也從來沒有什麼話帶給蕭衍。

秦桑活得很安靜。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卻強撐著一口氣不肯離開這個吞噬了她愛情和青春的地方。

與此同時,一直苦勸秦桑離開未果的綠衣也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在暗中著手籌劃一切。

她在秦桑每日都要喝的湯藥中下了蠱,秦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她第一次把動了手腳的湯藥呈給秦桑的時候,秦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似有所指,“綠衣,你知道嗎,爹死了,阿意那丫頭也死了,我身邊唯一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人,也隻有你了。所以,你不要背叛我。”

阿意注意到,在她的名字被提到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穆清時神情驟然一黯。

綠衣一驚,涔涔的冷汗濡濕了裡衣,她嘴上說著:“小姐,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綠衣怎麼可能會背叛小姐?”

心裡卻打定了主意,如果秦桑真的知覺了什麼,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除掉她。

秦桑盯著她,孱細的手指微微揚起,在碗邊緩緩滑過,倏忽一笑:“說笑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隨即,端起湯碗,一飲而儘,連口藥渣都沒剩下。

綠衣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把斷情蠱真正地種在了秦桑的血裡,為了能更好地操控蠱蟲,她仍是每夜都向秦桑呈上一碗湯藥。

這一夜的秦桑很古怪。

她一直微笑著端坐在幾案旁的紫檀梨花椅上,乾瘦的身體挺得筆直,慘白的臉頰上淺淺地勻了一層胭脂,氣色是好了許多,可臉上的微笑卻有些羸弱。穿了一身白衣,寬袖中伸出一截像枯木一樣細窄的手腕,乍一看,就像一個精致的木偶娃娃,風一吹,就要散架了。

接過綠衣遞給她的湯藥,她並沒有馬上喝下去,隻是微笑地盯著綠衣,認真地問:“綠衣,你沒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嗎?”

綠衣搖頭,“小姐先喝藥吧,涼了就不好喝了。”右手在衣袖裡暗暗握緊了那把淬了毒的匕首,骨節崢嶸,心緒紛雜。

秦桑點點頭,照舊端過湯碗一飲而儘,這次,她皺了皺眉頭,“真苦啊。”

綠衣立即起身,要去櫥櫃裡拿些蜜餞給她,卻猝不及防地被秦桑擒住了手腕,秦桑從發髻間抽出一根銀簪,抵在她的心口,涼涼地說道:“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綠衣反應極快,左手流雲爪翻轉而出,直逼秦桑麵門,逼她鬆開對自己的桎梏。可秦桑卻一動不動,似是料定了她不敢動她,千鈞一發之際,她生生撤回了淩厲的爪風,而秦桑則趁著她一瞬的分神,從她的袖子裡扯出把柄匕首,狠狠地擲在地上。

秦桑冷笑一聲,回到梨花椅上坐下,把湯碗擲在她麵前,沉聲道:“你背叛我?”

綠衣也索性撕去了平素溫良軟弱的假麵,立在她麵前,麵容倔強,“我警告過你的,愛上誰都可以,唯獨蕭衍不可以。你不聽勸,就由不得我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非常手段。”秦桑恨聲道:“我爹是你害死的吧,卻嫁禍到蕭衍的頭上?”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你第一次給我下藥開始,我就懷疑了,隻不過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秦老爺不死,你又如何能斬斷對蕭衍的最後一點情意。本來,事情做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隻是,我沒料到,蕭衍竟會也愛上你。即使,我在你們之間設下了那麼多的恨與劫,終究抵不過緣分二字。”

“你喜歡蕭衍?”

綠衣漠然地望著她:“我誰也不愛。”

秦桑掩嘴,不停地咳嗽起來,嫣紅的血順著她蒼白的指縫滲落,滴滴答答,一聲一聲地落在青石板的地上,綠衣麵色一變,“這是怎麼回事?你把我的湯藥給換了,是不是?”

秦桑輕笑:“綠衣,我給過你機會的,三個月,一共九十二天,你有九十二次機會可以收手,可是你一次都沒有。每碗湯藥中的毒素都不多,可積少成多,遲早會要人命的,今天,就是最後一天。”

綠衣不可置信:“你給你自己下毒,就為了逼我回頭?你這個瘋子!你會死的!”

“動手吧。”秦桑輕輕抬起腳尖,把匕首踢到綠衣的麵前。“你不是一直做好了殺我的準備嗎?反正我也快死了,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一個身負使命的山鬼。”

“山鬼?”秦桑點點頭,神思漸漸地有些渙散,不知不覺地歎出了聲。

“可惜了,我沒能有幸見到蕭衍先死,我們之間的戰爭最終因我的懦弱而中止。不過看著他長命百歲,孤獨終老也挺好的。”

綠衣雙目通紅,搖頭道:“瘋子!”

“你會怎麼處理我的死?”秦桑用手絹擦拭著嘴角的血,安然淡定。

綠衣笑:“估計是一種你很不能苟同的方式。秦桑,我要讓你死不瞑目!有一天,你會回來,你會為你今日的所作所為而後悔。你說,你若是肯聽我一句勸多好,乖乖種了我下給你的蠱多好,你為什麼就是要這麼一意孤行的呢?斷情絕愛,無傷無痛,有什麼不好。”

笑著笑著,兩行淚水從她麵頰上滾落,“山鬼的壽數很長,所能清楚記起的記憶也不過隻有數十年,除了一項我不得不背負的永不會忘卻的使命,就是你了。”

秦桑闔上了眸,輕輕地說:“彆碰蕭衍。”

綠衣獰笑:“你不是寶貝他嗎?到死都惦記他!我偏要碰他,有本事你就醒過來啊!醒過來啊!”

沒有人回答她。

椅子上的人一動不動,已無了聲息。

綠衣在房中立了半宿,冷白的月色淌進來,無端卷起了好多模糊的畫卷。

她看到,第一次見麵,秦桑就在一溜排的小丫鬟中瞧中了她,她跑過來把手裡的糖葫蘆遞給她,笑靨如花,“我叫秦桑,你叫什麼名字呀?”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怯怯回答:“我叫綠衣。”

她看到,還在方諸山的時候,她和秦桑在華老頭喝醉的時候,溜進他的房間,偷偷拔他下頜的山羊胡子。結果不幸被被尿憋醒的華老頭發現,罰抄了一百遍《弟子規》。

她看到,她們倆一起蹲在秦府的花園裡,撲拉著抓草叢裡的蛐蛐玩,誰也不認識蛐蛐,抓了一隻臭蟲還興奮半天,結果被臭得灰頭土臉,連給她們洗澡的侍女都忍不住捂住鼻子偷偷笑了。

不知過了多久,綠衣才抬手幻化出一隻傳音鶴,“告訴陳叔,秦桑識破計謀,被我殺害滅口,屍首我來處理,蕭衍那邊由你幫忙遮掩。”

然後,她就抱著秦桑的屍首走出了彆院。

“快跟上!”阿意回頭正待招呼,卻見身邊有一道紅光一閃而過,原來是蕭衍已率先追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跟在綠衣後麵,瞅著路有點眼熟,阿意問沈爻:“這條路我們是不是走過啊?”

沈爻嗤了一聲,不留情麵地嘲笑她:“嗬,路癡。”

卻是走在一旁的晏離回答了她:“姑娘,這是去往雁棲湖的路。”

“嗯。”阿意點點頭,一本正經,“我早就知道,我就是問問,確認一下。”

晏離很給麵子地點了點頭,表示了解,沈爻卻又是一聲更大聲的嗤笑:“嗬!”

阿意心中腹誹。

嗬?嗬你大爺啊!

來到雁棲湖畔,綠衣並沒有著急挖坑埋屍,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個夜明珠樣的東西,閉目坐在地上等待。

一輪鉤月緩緩升至天幕的至高點,冷白的月暉如天女散花一般從夜空中灑下,綠衣手上的那顆夜明珠吸飽了月華後,逐漸不安地躁動起來,也緩緩向空中浮去。

兩道同樣皎潔瑩潤的光在天際狹路相逢的時候,雁棲湖的河床突然發出了巨大的聲音,它帶著一池碧綠如翡翠的池水緩慢向下沉降,與此同時,夜明珠內奔湧出數股漆黑的水流,快如閃電般地注入了空出來的河床中。不出片刻,雁棲湖已全然變成了一片漆黑,深不見底的死水深淵。

阿意大驚,“這這這是……”

沈爻接道:“弱水。”

晏離向她解釋:“弱水,鴻毛不浮,不可越也。”

綠衣站起身,抱著秦桑的屍體走到岸邊,低頭望著她慘白的臉龐。

“你為什麼不問我肩負的是什麼使命呢?你若是問了,我一定會告訴你,或許這樣你就能稍微地理解我一點了。還是說,你壓根一點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為什麼要暗中害你,你在乎的人永遠隻有蕭衍?”

良久,她又笑了起來:“秦桑,我等你回來找我報仇。我等著你,不要讓我失望。”

“不要!”阿意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朝著綠衣直撲過去。幾乎是同時,蕭衍也撲了過來,可他們的身子隻是徒勞地穿過了她,毫無任何用處。

她眼睜睜地看著秦桑被綠衣拋進了弱水裡,然後如一塊重如千斤的頑石般直向湖底沉去,白色輕紗在水裡舞動翻轉,隨即不見了蹤影。然後,她和蕭衍慘烈地撞到了一起,兩敗俱傷。

夜明珠重新回到綠衣的手裡,一池黑水在月色的滌蕩下又重新恢複往日的幽碧清澈。

沈爻走過去,把呆坐在地上的她拎了起來:“怎麼?撞傻啦?你明知道這些是早就發生了的事,為什麼還傻乎乎地去阻止?”

阿意手足無措地扒住沈爻的袖子,眼淚急得在眼眶裡直打轉,“我知道了,秦桑之所以會成為一個沒有魄形的鬼魄,是因為她的屍首被鎮壓在了弱水之下,不見天日,無人知曉,所以她才會沒有魄形,所以她才要殺人,才會需要玉麵遮,對不對?”

沈爻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你真的聰明了很多。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就不要再難過了。”

“可是,秦桑的屍首我們現在知道了在哪裡,也完全沒有用不是嗎,我們不可能把她從弱水裡撈上來的,那我們永遠也出不了梵音幻陣,更不能替秦桑報仇。”

“對也不對。”沈爻微笑,“或許在現實中,我們確實很難拿到秦桑的屍骨。可這是在幻陣中,幻象對我們這些真實的人來說,毫無作用。我說過,這個幻陣是你和綠衣對秦桑的思念幻化出來的,陣眼就是秦桑。所以……”

他略一停頓,阿意秒懂,立馬接話:“所以,我們隻要跳進這雁棲湖,就能回到現實?”

打了個響指,沈爻讚許地看著她,“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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