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穿著一身大紅吉服的蕭衍籠著一身的低氣壓摔開雕花木門,前一秒還在玩踩腳遊戲的秦桑立馬捏著衣角,端端正正地在床沿上坐好。
雖然她的麵容在大紅蓋頭下若隱若現的,看得並不真切,可阿意就是知道此時的秦桑一定是最美的,比她生命中任何一個時候都要美。
阿意還記得,在秦桑同自己說起雁棲湖初遇的時候,她慘白的臉上才爬上了幾絲紅暈,眉梢眼角的小女兒情態怎麼掩也掩不掉。這一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把最好的自己和一顆最真的心交到了蕭衍手上,生怕他不喜歡。
蕭衍快步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地把紅蓋頭一把扯掉,眸光森寒,如同極北苦寒之地被荒雪覆蓋千年的冰晶,“現在的你是不是特彆得意?秦大小姐?”
秦桑努力擺好的微笑一下僵在臉上,先前練習過無數次的話語像魚刺一樣卡在喉頭,她摳著手心裡握著的帕子,平素的伶牙俐齒勁兒全然不知所蹤。
蕭衍鬆手,那塊被他蹂躪得不像樣子的紅蓋頭自半空墜落,從秦桑仰起的臉頰上輕輕擦過,而後破敗地匍匐在她的腳邊。
“你當然得意了,你如何能不得意?秦大小姐耍儘心機,終於如願以償地嫁入蕭家,真是恭喜恭喜啊。”
秦桑呆呆地抓著他的袖子:“夫君,你是不是喝醉了?這樁親事,難道不是兩家樂見其成的嗎?”
蕭衍甩開她,冷笑不迭:“樂見其成?你哪隻眼睛看到的?你可知我爹娘是如何強烈反對這樁婚事的,你又可知你爹為了讓你能嫁給我都背地裡做了什麼齷齪事?”
還有,不要叫我夫君,我覺得惡心。”
“不可能,這裡麵定然有誤會。”
“誤會?”
秦桑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癱軟在地上,蕭衍緩緩蹲下身,沒有去扶她,而是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涼薄的口吻裡是深深的厭惡。
“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麼?那日在雁棲湖,我就不該去救你,讓你淹死多好,倒是省了這許多的煩心事。”
說罷,便拂袖離去,從此,再未踏進過這間房半步。
秦桑一個人在冰涼的地板上坐了一宿,長長的龍鳳喜燭也終於燃到了儘頭,房間陷入了一種難堪的黑暗之中。
她像一個破敗的布偶娃娃一樣躺在地上,空洞的雙眼漫無目的地望著一片虛無,一動不動。
秦桑以前肖想過很多種,屬於她的洞房花燭,但沒有一種會像眼前的一樣可笑,清清冷,惶惶然,孤零零,直到天明,始料未及。她想,她的愛情約莫是死了。
第二天,陪嫁丫鬟綠衣發現秦桑的時候,她仍是那樣呆愣愣地躺在那裡,渾身冰冷,十指深深地插進了青石板裡,血液早已經冷卻成了一灘灘紫黑色的印跡。
皮肉被棱角掛得倒翻出來,大夫在給她包紮的時候都止不住地倒吸冷氣,而她卻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痛似的。
送走大夫後,綠衣心疼地抱住秦桑大哭,“小姐,姑爺是不是待你不好,我聽彆人說,姑爺昨兒睡的書房,今兒你傷成這個樣子我去找姑爺,卻被陳叔攔下了,說姑爺吩咐過有關你一絲一毫的消息他都不想聽到。小姐,我們回秦府吧,老爺看到你這個樣子,不得心疼死啊,我們秦家才不巴著他們蕭家呢。”
秦桑拍著她的背脊,淡淡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回去,哪有這麼輕巧。我爹已經為我操勞了大半輩子,我不能再這麼自私了。綠衣,這些事不要告訴我爹,我再勉力爭一爭,爭到了固然好,爭不到也得把這日子過下去,畢竟是我自己挑錯了人,誰也怨不得。”
“小姐,你這又是何苦……”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
而後的幾個月裡,秦桑完完全全褪去了以前驕矜跋扈的大小姐脾氣,成日裡都跟蕭府的一些老嬤嬤待在一起,學做羹湯,學做女紅,聽她們講蕭衍小時候的事情。那些嬤嬤們說蕭衍打小就特彆心善,長得又俊,洙州喜歡他的大家閨秀一茬茬的,還是秦桑有福氣撿到這麼個寶。她支頤微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滿腦子裡都是雁棲湖畔的他,靛藍色的衣角,清朗舒潤的臉龐,和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他終究都是救了她的,無論他是如何地對她惡語相向。
秦桑親自下廚為他燉了一宿的山藥排骨湯,排骨燉得爛爛的,入口即化,湯汁鮮香濃鬱得連廚房裡掌勺多年的大娘都不吝誇獎,她歡歡喜喜地把湯送給蕭衍,蕭衍卻隨手召來一個小廝,命令他當著少奶奶的麵把湯喝得精光。
末了,蕭衍冷笑著把湯碗摔在地上,秦桑想去撿,卻被他捉著袖子拉入了懷裡,他半擁著她,玩弄著她手上被火燎傷的水泡,頭埋在她的頸間,吐氣溫熱,可說出來的話語卻字字誅心:“苦肉計是吧?秦桑你算了吧,像你這種女人,隻會臟了我蕭衍的眼。你要是真的從骨子裡犯賤,你就繼續作,你猜我會不會同情你?”
阿意聽得目眥欲裂,揮起拳頭就朝蕭衍打過去,卻被沈爻擋住,她以為他是要攔她,秀眉一挑,霸氣全開,“滾開!擋我者死!”
沒想到沈爻卻略略低頭,微笑著望著她:“真想打他?”阿意點點頭,沈爻摸了摸她的臉頰,語聲柔魅,“那就打重一點,越重越好。”
話音還未落,沈爻右掌已經揮向了蕭衍的心口,阿意甚至都沒看清他的動作,如影似幻的黑煞之氣已經快如閃電地侵入了蕭衍的胸膛,蕭衍本就失魂落魄的,被沈爻的靈力震得直飛出去,撞在假山上,嘔出了不少血。若不是在關鍵時刻,穆清時伸手為他擋了一擋,單憑沈爻這一掌,他就得少半條命。
穆清時疾步過去扶起蕭衍,晏離卻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阿意瞪了穆清時一眼,氣得直跺腳:“可惜了。”沈爻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臉頰,“彆擔心,他中了我的渡幽掌,以後每日的這個時辰,他都會經受萬蟻啃噬之苦,骨碎肉糜之痛,煞氣會在他的四肢百骸間遊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日日都會想起對秦桑的所作所為,夜夜都隻能為自己贖罪。滿意了沒?”
阿意笑靨如花:“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沈爻下頜輕點,攬過她的腰:“那就乖乖地把這場戲繼續看下去。”
也不過隻是片刻沒看,幻陣裡的場景已經變了又變,從盛夏橫跨到嚴冬。在經受了蕭衍長達半年的冷落和羞辱後,秦桑終於爆發了。一日,她故意支開了自己的幾個貼身丫鬟,衝進書房用劍指著陳叔逼蕭衍和自己去了雁棲湖。
站在雁棲湖畔,刺骨的寒風卷起秦桑的衣擺,發繩斷了一半,漆黑的發披散下來,像是秋風中瑟瑟搖曳的孤葉,她回頭,朝他淒惶一笑:“你知道的,我不會鳧水。”隨即,朝著湖中縱身一躍。
立在岸邊的蕭衍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愣怔,但神色很快就恢複了平素的不為所動,他氣定神閒地對著自己身邊的隨侍說道:“走吧。”然後就真的抬腳走了。
後來,秦桑是被半路折返的陳叔救上來的,她趴在岸邊不停地咳著水,身體蜷成一團,臉色凍得發紫,耳邊隱隱約約是陳叔不忍的勸說:“孩子,到此為止吧。”不過這樣也好,秦桑想,她的愛情是從雁棲湖開始的,也該在這裡有個了斷了。
回到蕭府的時候,蕭衍正在饒有興致地畫著牆角一株嶙峋盛放的紅梅,看見她濕淋淋地回來,竟然笑了,“善意”地提醒她,“莫不你也效仿這紅梅出牆一回?於你於我,都好。”秦桑冷著臉沒有說話,上前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徑自回了房。
身子在冰冷的湖水裡泡了太久,雖撿回了一條命,可寒氣侵入骨髓,她大病了一場,身板健壯的秦桑也撐不住了,從此落下了病根。
病況稍好,就看見綠衣絞著帕子坐在她床頭哭,兩隻眼睛腫得跟桃兒似的,秦桑勉力支起身子,拍拍她的手背,沙啞著說:“哭什麼呀,我這不是好好的嘛。”綠衣撲進了她的懷裡,嚎啕大哭:“小姐,秦府那邊傳來消息,老爺他……他沒了……”
“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綠衣,你可彆騙我,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小姐,千真萬確,縱使給綠衣一千個膽子,也絕不敢拿老爺的生死和小姐開玩笑。聽下人說,老爺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就是姑爺,兩人在房中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姑爺走後沒多久,管家進去找老爺,發現老爺已經……”
秦桑臉色一白,推開綠衣,強撐著下了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就跑回了秦府,入目儘是一片蒼茫的白,下人們穿著孝服忙進忙出,靈堂間臥著一具尚未合上的棺槨,爹爹躺在裡麵,眉頭還皺著,慈祥依舊,卻已沒了生機。秦桑跪在地上,巨大的“奠”字灼痛了她的眼,她顫抖著手去摸爹的麵容,胡須,哭聲還沒來得及從喉嚨裡飄出來,眼前已是一黑。
再醒來時,她被蕭衍抱在懷裡,幾個偏房的叔叔伯伯們在討論瓜分家產的事,沒有人對秦父的樣子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哀痛,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她費力地想掙脫開蕭衍,卻隻是被他抱得更緊,他在她耳畔輕輕說:“你現在在他們麵前和我鬨僵,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秦桑回頭甩了他一耳光,冷冷地跳下地:“蕭衍,你彆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爹是怎麼死的,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蕭衍,我原以為,你再怎麼樣終究都還是一個心懷坦蕩的正人君子,沒想到你居然因為恨我,想徹底斬斷我對你的最後一絲念想而不惜害死我爹爹,我爹爹何其無辜!”
蕭衍一愣,不可置信地道:“原來,你竟然懷疑是我?“
秦桑冷笑了一下,正欲走開,卻陡然被蕭衍抓住了手腕,他急急地道:“秦桑,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但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你爹死得蹊蹺,我也在調查這件事情,我……”
她不耐煩地甩開蕭衍的手,“不勞煩蕭少爺掛心了。”
蕭衍還要說些什麼,秦桑的二伯三叔四叔此時一起圍攏過來,偽善的麵容裝出一副驚痛的樣子,“看來大哥真是把你寵壞了,女人要恪守婦道,你怎麼對待能這樣對待蕭少爺呢,傳出去外人都要戳著我們的脊梁骨說,沒管好你的家教。我看這樣吧,鑒於你還不甚懂事,屬於你的那份家產就由我們代為保管了,等到時機成熟,再交給你。”
秦桑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咳了幾咳,才傲然道:“家產我一分都不要,你們拿走便是,我就一個要求,立馬從這個宅子裡滾出去,從今以後,一步都不能再踏足,我不想你們擾了我爹的清靜。”本就是一群見錢眼開的無恥之徒,把血緣親情看得比誰都淡,拿了錢也就都散了。
事情辦妥後,秦桑回蕭府打點行囊,蕭衍拽住她:“你要乾什麼?”
她頭也不抬:“守孝。”
“那你還會回來麼?”
秦桑衝他粲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不希望的,可越是你不希望的事,我越要做。蕭衍,我們的戰爭還沒有結束,我還要看著你死在我前頭呢,我若不回來,不就看不到了麼?”
蕭衍轉身拂袖離去,所以她沒有看到他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
看到這裡,阿意偏過頭問沈爻:“我怎麼覺得這蕭衍對秦桑也是有情的,並不像他表麵上表現得那麼絕。如若沒有他的默許,陳叔也不可能回去救秦桑。他願意陪秦桑去應付秦府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也會因為怕秦桑不再回到他身邊而出言相譏,還有啊……”
沈爻打斷了她:“情愛一事,我一向勘不透。當事人就在這兒,你問我不如親自去問他。”說著,朝蕭衍一指。
阿意搖搖頭,歎息道:“他不會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