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嘶鳴,無數耀目的金光順著梵音十一結編織的界壁倒灌下來。
是吉時到了。
一身大紅吉服的蕭衍含著舒朗的笑意,從喜轎裡牽出一個身形秀頎的女子,大紅蓋頭遮著,看不清麵容。頭微微低著,露出一節弧穀柔美的脖頸,攥著繡球的手也是小巧纖細得緊,料想應是個姿色不俗的美人兒。
隨侍在一旁的喜娘從籃子裡抓出一把水靈靈的蓮子,往新人身上砸去,嘴裡還念叨著:“早生貴子,多子多福。“
鞭炮聲,鑼鼓聲映著鮮豔的紅在人們耳旁炸開,新郎新娘在大堂上立定,任是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對珠聯璧合的妙人兒。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且慢!”隻聽得一聲冰冷的清叱,一個黑衣女子越眾而出,嫋嫋婷婷地立在了中庭上。
周圍有人認出了她,大聲地嚷嚷起來:“哎喲喂,這不是剛剛在大門口鬨事的那個姑娘麼?”
人群裡一陣騷動:“看這姑娘的架勢,莫不是被蕭衍拋棄了來搶親的吧?”
“你彆說,還真有這可能。如果真是這樣,今天也沒白來啊!二女爭一夫,再看一百遍我都看不厭!”
阿意聽得清楚,腦門上烏壓壓地一頭黑線,媽的,都是一群看熱鬨不嫌事大的……
蕭衍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但凡是個正常人成親成到一半被個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子給攪和了,臉色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但蕭衍畢竟還是個有涵養的,他朝阿意一揖,溫聲道:“不知姑娘有何貴乾?”
阿意笑盈盈地學他揖了回去:“我有一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蕭衍神色淡淡:“聽姑娘的語氣,看來這個問題非問不可了,所以無論蕭某回答的是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對嗎?”
“是的。”阿意點點頭,“蕭公子果然是個聰明人,可為什麼儘乾一些蠢人都知道不該做的事?”
“放肆!”那個八字眉的管家眼裡凶光畢露,乾瘦如鷹爪的手上來就要擒她,阿意站著一動不動,反倒是蕭衍出手攔下了,他望向阿意,下頜輕許,“願聞其詳。”
阿意也仔細地打量著他,心下卻是暗歎,的確是一個豐神如玉,倜儻溫雅的男子,也怪不得秦桑這丫頭當初一眼就瞧上了他,死心塌地。
她定了定神,複又笑道:“我這第一好奇的就是,蕭公子既是納妾,那正室企有不在場主婚的道理,洙州幾百年傳下來的風俗,夫君納妾,若得不到正室的祝福,那這場婚姻是斷不會幸福的。還是說,蕭公子本來就巴不得這場婚姻不幸福呢?”
新娘子聞言,身子恰到好處地顫了顫,蕭衍安撫似地握住了她的手,這才道:“內子近日來身體不適,不方便拋頭露麵。”
阿意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笑得前仰後合的,“蕭夫人秦桑師承方諸山華掌門,又習得秦家音律絕技,自小根基打得極牢,十幾年來從未生過病,怎麼偏偏就在夫君納妾的這日病了呢?未免有些不合時宜。我還聽人說啊,說這秦桑壓根不是病了,而是跟什麼野男人私奔了,本來我還不信呢,如今看著蕭公子在這裡努力地自圓其說,倒好像由不得我不信了。”
蕭衍臉色鐵青,臉上的溫潤儒雅被她尖刻的話語剪得粉碎,“夠了,彆再說了!你究竟是誰?”
阿意捂嘴,故作驚訝:“我這第二個問題還沒問出口呢,怎麼蕭公子就翻臉了?我想問啊,如果秦桑今日不露麵真是因為生病了,那蕭公子為了讓她生病一定是費了不少心思吧?如果她真是跟野男人跑了,那我就想問問蕭公子,戴綠帽子的滋味好不好受呢?”
蕭衍鬆開了新娘子的手,欺身上前,牢牢鉗製住阿意的肩膀,黑眸沉鬱幽冷,瞳孔間卻有兩團烈焰在燃燒,他咬牙切齒:“你究竟是誰?和秦桑是什麼關係?”
阿意看著他,笑得花枝亂顫:“原本以為激怒你還需要一點時間,沒想到一提秦桑的名子,你就不行了。太沒挑戰性了,倒是枉費我那些準備了很久的說辭了。”
“說!”
阿意垂眸,斂去了臉上的笑意,輕聲道:“小女秦桑,敢問公子姓名?”
蕭衍一怔:“你……”
阿意沒理會他,繼續說道:“在下蕭衍。”
蕭衍的手從她肩膀上垂落,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你怎麼會知道?”頓了頓,他有些僵硬地伸手向她的臉上撫去,“桑兒,是你麼?”
“自然不是。”阿意側開頭打掉他的手,譏笑道:“秦桑已經死了,彆告訴我你不知道。”
蕭衍驚痛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偽裝的,他往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這不可能。綠衣和陳叔告訴我,秦桑和彆的男人私奔了,我們之間,是她先逃走的。她那麼那麼恨我,我們之間還沒有決出勝負,她怎麼就死了呢?她怎麼會死呢?”
新娘子一把掀掉了紅蓋頭,衝過來扶住了蕭衍,阿意這才看清了她的麵容,柳眉彎彎,雙目含露,桃腮雪頰,和秦桑眉眼間倒是有三四分像,可氣質卻是截然不同。
阿意冷笑:“蕭衍!你居然有臉問我秦桑怎麼會死?因為你,她的心死了!還有你這個新娶的夫人,綠衣是吧?秦家從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什麼要害秦桑?你為什麼要撒出彌天大謊來汙蔑秦桑?她都已經死了,你們一個兩個的,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她?你們究竟把她的屍骨藏到哪裡去了!”
蕭衍皺眉,轉頭遲疑地望向綠衣:“綠衣,她說的可都是真的?”
綠衣楚楚可憐地抓住蕭衍的衣袖,雙目泫然欲涕:“自然不是真的。這個女子來曆不明,滿口胡言,蕭郎你切勿著了她的道啊。”
下一秒,她就麵露凶光,惡狠狠地朝阿意撲過來,五指成爪直插向她的心窩,竟是想要殺人滅口,“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非要現在出現!秦桑她都死了幾個月了,你現在除了毀了我的婚禮,什麼也做不了!”
蕭衍呆立在原地,竟是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綠衣施了迷魂障。
阿意伸手織出防禦屏,卻瞬間被綠衣的五指穿透打碎,她陰惻惻地道:“嗬,要不然你以為我的百年修為都是鬨著玩的嗎?”
餘光裡瞥見一抹勝雪的白,阿意放下了心,輕笑:“你真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
“那我們就試試看。”
幾乎是在她的利爪抵達阿意胸膛的同時,一聲龍吟清嘯破空而來,將綠衣的手指齊根削斷了三根,瓊白的霜華在觸碰到阿意的時候霎時化作點點瑩光。
空氣中漂浮著血的腥鏽味,和清冽靜謐的扶桑花的香味。
綠衣的血浸濕了阿意的衣衫,懷裡揣著的梵音十一結在吸飽了她的血液後,竟緩緩脹大,一點點往高空升去,耀目的金光從十一個結扣中鱗次迸射出來,與房梁上懸著的其餘的結扣一起,編織成一張金光閃閃的大網,竟使將蕭府內所有的人都網進了一個巨大的幻境之中。
阿意開始覺得錯了,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可她不知道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有了差池。她一直以為秦桑私奔的假象是蕭衍編排出來的,可蕭衍對此卻似乎毫不知情;她一直以為梵音十一陣是蕭衍設下的,可綠衣的血卻能觸發梵音幻陣;她一直以為是自己掌握了主動權,可自踏入蕭府起,她所有的行為似乎都被人吃得極準,不管她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梵音幻陣都一樣會被她誤打誤撞地開啟。
好像有人正抬著一根碩大的鐘杵撞擊著銅質的梵鐘,一下一下,她看到沉悶壓抑的鐘聲像水波一樣在空氣中四散開來,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種極速的扭曲之中。
阿意被一雙冰冷的手攏進了懷裡,她迷茫地回過頭,隻見眼前的男子一身玄衣,麵容蒼白,眉眼深邃,笑容魅惑,不是沈爻又是誰。
頭很痛,她扶著額,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沈爻不搭,俯身在她額上印了一個吻,冰涼的,柔軟的,他輕輕笑,露出了嘴邊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閉上眼,捂住耳朵,我讓你睜眼再睜眼。”
意識像跌入了一團混亂的棉絮中,一會兒浸了水變得沉重不堪,一會兒被調皮的風撥弄著飄出去很遠,一個低沉的溫柔的氣息在她耳畔輕輕逗弄:“寶貝兒,醒醒。”
一下子就將她拉回了現實中,阿意揉了揉眼睛,緩緩睜開:“我們現在是在梵音幻陣裡了嗎?”
沈爻點點頭:“準確地說,我們是進入了你和綠衣的記憶,這是你們聯手編織起來的,關於秦桑的幻陣。”
阿意張大嘴,不可置信:“這麼說,困住我的反倒是我自己。那我們怎麼才能出去呢?”
沈爻望著她笑,神色溫柔清淺得像是一天月色,眉目間那些原有的陰鬱狠戾被洗得一乾二淨。
“其實也不難,解鈴還需係鈴人,此陣既是因秦桑的執念而生,隻要我們能夠找到秦桑的屍骨,陣法自然會破。”
“不過,破陣並不急於一時。”沈爻頓了頓,望向阿意,“你和秦桑情同姐妹,應該很想知道後來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吧?這是一個機會,於你是,於蕭衍亦是,一個了解秦桑,知悉真相的機會。”
正說著蕭衍呢,蕭衍就從假山那邊繞了過來,身旁還站著晏離和穆清時,應是剛強行破了迷魂障,臉色發白,襯著身上的大紅吉服越發殷紅如血,“姑娘。”
阿意趴在窗柩上,津津有味地盯著一間裝扮精致的廂房裡,難得地沒有擺臉色,還十分熱情地衝蕭衍招手讓他過來一起看。
蕭衍隻看了一眼,便僵在了原地,紅紗羅燭,罩軟雲櫥,一個蓋著紅蓋頭的姑娘不安地坐在床頭,她的手緊張地扭絞在一起,兩隻紅綾鴛鴦的繡鞋你踩我,我踩你,她顛來倒去地說著一句話,不停地在揣摩語氣:“夫君,小女秦桑把她自己交給你,她是真的喜歡你,她會收起自己的那些壞脾氣,她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你也要對我很好很好,好嗎?”
阿意輕描淡寫地問:“記得這一幕嗎?”
蕭衍緩緩點了點頭,艱難地說:“這是,我和秦桑大婚的那一日。”
阿意點點頭:“記得就好。記得你和她說了什麼嗎?”
蕭衍麵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喉結滾了幾滾,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總說秦桑恨你,可是瀚海闌乾,百丈成冰,從來都不是一日之寒。”
阿意采了一朵花在手上不停揉搓,將花瓣扯得粉碎,碧綠的莖葉被她的食指碾得粉碎,綠色的汁液順著她雪白的手指淌下來,像是花在流淚。
她淡淡地把碎片扔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忽地一笑:“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你看,往事這不是重現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