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搖大擺地走到蕭府門口,一個小廝攔住了她,阿意從袖子裡摸出那個還沒來得及捂熱的請柬,在他麵前晃了晃,就要往裡頭走。
“姑娘且慢。”
阿意奇怪地回頭:“怎麼了?”
那小廝指了指身後擺著的托盤,含蓄提示:“呃,姑娘,你不送賀禮嗎?”
阿意側開頭往旁邊看了一下,見到其他賓客都是攜賀禮前來,有兩個小廝專門負責記錄和整理。攔住她的這個正好是負責唱禮的,所以嗓音賊透亮,而且已經有幾個人好奇地往他們這邊看過來了。
她點點頭,“原來如此。成親送禮的確是人之常情,可是我不會送的。”
那小廝臉上的笑一下就垮了,估計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摳的人,嗓音一不小心就拔得老高:“為什麼啊?”
見周圍人的注意力都成功被吸引過來了,阿意心情甚好,臉上笑盈盈的,說話一字一頓,生怕他們漏聽了她任何一個字眼。
“因為彆人送賀禮是為了恭祝新人天長地久,百年好合的,而我此番前來,卻是詛咒你家主人和他新娶的妻子無福無祿,斷子絕孫的。所以,你還覺得我該送賀禮嗎?換句話說,如果我送了,你們敢收嗎?”
說罷,不顧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一把推開那個石化的小廝,昂首闊步地邁進了蕭府朱紅色的門檻,“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乾人等瀑布汗……
阿意本來是想趕著新人拜堂成親的時候,然後她再出現的,覺得這樣比較震撼人心,結果她發現一不小心好像來早了。
其實,她的時間應該算得還是極準的,如果不是淺情突然出現塞給她一張雪中送炭的請柬,她這會估計還在門外抓耳撓腮一步三徘徊呢。
為了保證待會兒大鬨高堂的戲劇性和震懾性,阿意決定還是先把蕭府的大概情況給摸摸清楚,彆到時候跑路的時候因為不認路而功虧一簣。還有那幾個梵音十一結,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啊,怎麼著也得順手牽幾個走吧。
咳咳,她這可不是為了一己私欲啊,蕭衍花大力氣弄來這麼多梵音十一結綁在簷角上,一定是有大作用的,應該不是僅僅隻用來攔賊這麼簡單,不過也不排除他完全是有錢燒得慌這種可能……
她這麼悄悄拿走幾個結,在某些意義上也是在打亂蕭衍的計劃嘛,兩利而無一害,多好。
沒有人帶路,阿意一個人在蕭府裡跟隻無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不過好在周圍到處都是些來喝喜酒的賓客,她的異樣行為並沒有引起他人注意。但她也不敢太大意,蕭家家大業大,府裡究竟還藏著多少能人術士,阿意一概不知。雖然,她和淺情也在蕭府裡安插了一些暗人,即使雙方對抗起來,全身而退固然不是一件難事,可這樣她答應秦桑的事就難辦了。
摸遍全身,阿意才發現構築離隱陣的關鍵材料冰蠶絲被她用了一大半。她心下懊惱,都怪自己一時間意氣用事,對付那些愛嚼舌根的大娘們,略施雕蟲小技讓她們吃點苦頭即可,實在是沒有必要去浪費比金子還金貴的冰蠶絲。
也就隻能勉強湊合湊合了,阿意在無名指上綁了一根冰蠶絲,然後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擠出了幾滴血珠子。在晶瑩的血滴緩緩與透明的冰蠶絲交融滲透的那一刹那,她當即封閉了四方神息,離隱陣成功開啟,將她整個人兜頭照了進去。
哈哈,這下彆人是徹底瞧不見她了,隻有她能瞧見彆人的份。但是不知道這缺斤短兩的離隱陣能維持多長時間,阿意也不敢太過張揚,特意尋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爬牆,萬一陣法失效,她也方便帶著到手的梵音十一結逃之夭夭。
在房簷上立定,阿意照舊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環境,猝不及防地,一抹熟悉到陌生的天青色直接衝撞進了她的視線,勢頭太猛,直接撞得她眼眶發酸。
媽的,阿意暗罵一聲,可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出來,她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去解綁在簷角上的梵音十一結,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看,不去想。
可雜亂的記憶卻被那抹天青色導引著,一片片重新拚湊起來,快樂的,痛苦的,想遺忘的,想記起的,穿越過時光的洪流,逐漸在她破碎的心緒間形成一個愈發清晰的輪廓。
第一道結扣。
他說:“不要緊,現在沒事了。我在你身邊,會好好保護你的。”
第二道結扣。
他說:“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三道結扣。
他說:“阿意,我信你,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是信你的。”
阿意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媽的,這個破結還解不解得完了啊,老娘的眼淚都要流乾了,這個結是不是有毒啊!”
……
第十一道結扣。
他說:“阮知意勾結魔教,欺師滅祖,弑師犯上,犯天下之大不韙,自即日起,剝奪其虛妄弟子的身份,正道中人,人人得而誅之!”
終於拿到梵音十一結了,阿意卻已經哭得站不住腳了,她把結往懷裡一揣,索性坐在房梁上嚎啕大哭起來:“清哥哥,你問我信不信你,可你又信過我嗎?媽的,快來個人幫幫我吧,這個結真的有毒啊,我眼淚嘩嘩的止都止不住啊!哦,對了,我身上還帶著離隱陣呢,彆人看不見我,嗚嗚嗚,我是腦子被驢踢了,自己挖坑給自己跳嗎?”
她氣得在房簷上亂蹬亂踹,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有幾片不太牢固的琉璃瓦像跳水的鴨子一樣撲朔朔地往地上摔去,英勇就義的同時還不忘記叮鈴桄榔響成一片,成功驚醒了伏在石桌上不知死活的穆清時。
他一臉困惑地抬起頭朝她的方向看來,原本清明的眸子被一層薄薄的酒意籠住了,臉頰被酒氣一蒸騰,微微泛紅,平素的溫潤清和就像是融化了似的,隨著他朝她伸出的手,緩緩向哭得稀裡嘩啦的她漂浮過去。
像極了他們初遇的那一日。
穆清時望著她,輕輕地喚她的名字:“阿意,是你嗎?還是說,我又做夢了?”
清哥哥?
阿意一驚,雙腳下意識地往前蹬,屁股往後挪,她眼睜睜看著一塊色澤金黃的琉璃瓦從她腳旁跳起,長了眼睛一樣直直砸向穆清時的腦袋。
“啪唧”一聲,穆清時重新昏死在了石桌上。
幾乎是同時,挪到了屋簷最邊沿的阿意一屁股坐了個空,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個倒栽蔥般直摔了下去,發出一個塵埃落定的“啪唧”脆響。
阿意扶著牆根顫顫巍巍地站起,全身骨頭都摔得嘎吱作響,她紅著眼拍了拍身上的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心隻想離這裡遠一點,再遠一點……
不知跑了多久,她迎麵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個人,她腦袋嗡的一響,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已經被那人周身的靈力給彈了出去。
完了,撞上高手了,更糟糕的是自己現在處於隱身狀態,這個人會不會以為自己撞鬼了。
腦子裡的念頭七七八八攪在一起,她想著想著竟然又笑了起來,頭發被眼淚暈得黏糊糊的,狼狽不堪地和著灰塵粘在臉上,無所謂了,反正也沒人看到她這副鬼樣子。
一隻蒼白秀致的手驀然搭上她的手腕,裹挾著清冽的扶桑花的香味,浩浩蕩蕩地闖入她的鼻腔。阿意一怔,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入了那人的懷抱,她沒有抬頭。
視線齊平處將將是那人的胸口,一襲上乘冰綃煉製而成的白衣,既清亮似雪,又瑩潤如玉,莫說繁複的花紋,就連一個多餘的襟扣也無。
柔和如洞簫的聲音在她的耳畔輕輕浮起,是溫雅的,亦是疏離的,“姑娘,你沒事吧?姑娘?”
一語驚醒夢中人。
阿意連忙倒退幾步,從晏離懷裡彈開,垂著頭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才勉強接受了離隱陣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失效的事實,而她竟仍渾然不知地在園子裡躥來躥去!
她尷尬地垂著頭,生怕被晏離看出端倪,隻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多謝公子”,就打算腳底抹油。
不知怎麼回事,她右手的無名指根部竟莫名地灼痛起來,仿佛有一個燒得滾燙的烙鐵環被人強行套在了她的指節上,阿意蹙眉,微微抬手,卻並未發現任何異樣。
“姑娘請留步。”
阿意暗叫糟糕,晏離心細如發,莫不是被他看出了什麼,她實在沒勇氣轉過身,一時竟躊躇在原地,“公子……公子還有何事?”
晏離緩步上前,遞給她一方鮫綃絲帕,柔聲道:“園裡風大,姑娘仔細不要被風沙迷了眼。”
阿意僵硬的肢體終於放鬆了下來,她感激地接過帕子,大著膽子對上晏離漂亮精致的眼眸,琉璃色的瞳孔失卻了那一場朦朧疏遠的雲嵐霧湧,倒是更加清楚地映出了兩個小小的灰頭土臉的她。
“那個,我是來參加婚禮的,蕭府太大了,我不知怎麼就亂走到這裡了。”她撓撓頭,窘迫地說:“我迷路了。”
晏離微微一笑,“姑娘不必著急,順著左手那條回廊一直往下走就到了,不算太遠。若是姑娘仍是不大清楚,在下可以帶路。”
阿意嚇了一大跳,連連擺手,“不用不用,謝謝公子了。”說罷,便眼簾一耷,倉皇地跑走了。
晏離一直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在視線裡愈來愈小,直至消失不見。
左手無名指的灼痛感似乎隨著她的離去也微微退卻了些,他低下頭,淡漠的眉眼終於舒展了開來。
嘴角噙著的那抹笑,被他瑩如白玉的肌膚一映襯,宛如新月清輝,扶桑綴雪,端的上是風雅無雙,傾國傾城。
“阿意,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