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故事,秦桑不願意再說。
新婚之夜究竟發生了,阿意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要麼就是蕭衍來了,要麼就是蕭衍沒來,無論是哪種,他一定都用自己的方式讓秦桑傷得血肉模糊。
可阿意有一點怎麼都想不透,她認識的秦桑是一個心比天高的姑娘,蕭衍如此待她,隻會愈發地堅定秦桑要與他死磕到底的決心,這樣驍勇堅強的秦桑,又怎麼會含恨不甘地自儘?
這不是秦桑的作風。
可是,這樣的疑問,阿意問不出口,她太明白了,這無疑是打著關懷的幌子再一次扯裂秦桑的痂口,還要若無其事地往傷口上倒鹽。
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秦桑慘白的臉上倏忽浮現出一絲嘲諷,“阿意,你聽說過山鬼麼?”
山鬼?
阿意一怔,隨即點頭道:“師父說山鬼本是世間怨女的幽魂,被太深的執念所困,無緣於六道輪回之間,最後終化成山鬼精怪,是違背了天地萬物,緣起緣滅法則的一種存在,也是一種懲罰。”
還有一句話,她沒忍心說出口,秦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早已歸入了山鬼的行列中。
“那個山鬼,她的名字叫綠衣。”
料峭的寒霜不知被誰掰碎了,灑在秦桑瘦得幾近凹陷的臉龐上,她緩緩抬眸,空洞的瞳孔裡清清楚楚地倒影出她們身後綿延不絕的墳塚。
阿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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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兄,數月不見,你又清瘦了許多啊。虛妄門中瑣事雖多,但也沒有必要每件事都親力親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交給下麵的人去做就是了。”
蕭衍斟了一杯上好的茶水遞給身旁那被他喚為“清兄”的一襲天青色衣袍的男子。
“勞煩蕭兄費心了。”穆清時苦笑,伸手去接,指尖還沒觸到茶盞,嗓子裡突然又是一股猛然翻湧起的甜腥味,他握手成拳,放到唇邊,一連咳了數下,才漸漸緩過勁來。
“抱歉。”正待再次伸手去接,茶盞卻被一隻蒼白秀致的手截走了,穆清時抬頭,正對上一片朦朧疏離的大霧。
晏離斂了斂眸,那張優雅淡漠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完美得讓人絲毫挑不出破綻的微笑,“得罪,晏某也正好渴了。”
穆清時亦是一笑,清清和和的,“無妨,一杯茶而已,晏莊主客氣了。”
蕭衍打圓場,“倒是蕭某考慮不周了,晏兄和穆兄不遠萬裡賞麵來到洙州參加蕭某的婚禮,蕭某卻隻用一壺清茶來為二位接風洗塵,傳到外麵去,說姓蕭的不通人情,不諳世故,那可都是輕的了。”
他擊掌,“來人啊,把府裡的好茶都拿出來泡上,這一桌子菜都涼了,還怎麼招待貴客啊,都撤了,換一桌重新端上來。”
穆清時勸道:“席間不過就我們三人,蕭兄大可不必如此鋪張。”
晏離的眸光在穆清時清瘦的臉頰上微微落定,沒有應和。
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說道:“晏離一直都聽外人說道,蕭兄與尊夫人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如今怎麼又突然大張旗鼓地要納妾呢?且聽說,這二房夫人還與原配秦夫人頗有些淵源。”
蕭衍一怔,顯是沒想到晏離會突然有這麼一問。或者說,他是完全沒有想到一向冷心冷性的晏少莊主竟然也會突然八卦起來。
穆清時輕輕咳了一聲:“晏莊主,這話問的有些過了。先不說市井謠言聽不得,更何況這還是蕭兄的家事,你我雖與蕭兄有些交情,但終歸都還是外人。”
“無妨無妨。”蕭衍揮了揮手,英挺的眉宇間罩上了幾分自嘲和憤恨。
“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那夫人早已和彆的男人私奔兩月有餘了,我苦尋她的下落未果,覺得若是此事聲張出去,對我,對蕭家,臉麵上都不好看,所以就花了點心思把這件醜事給遮掩了下去。”
穆清時默了片刻:“如此說來,蕭兄這段日子來一定很不好過。”
晏離將他失落的樣子都看在眼裡,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裡,細細品味後,方才輕輕笑道:“看樣子,穆掌門想必是感同身受了。”
穆清時眼皮一抬,沉默地望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蕭衍抿茶,幽醇的茶香衝淡了些許心頭的疲憊,他終於展顏微笑了起來,“還好有綠衣,裡裡外外替我幫襯著,有她在,著實免了很多惱人的煩心事。”
“綠衣?”
“嗯,秦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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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沉淵閣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通叔估計是一宿沒睡,眼珠子周圍布滿了一圈紅血絲,哈欠一個接一個打,見阿意急匆匆地踏進店鋪,連忙垂首迎了上去。
“右使,左使和您昨晚都是一夜未歸,老奴唯恐計劃生變,故一直等候在這裡。”
“沒出什麼大岔子,一切仍是依原計劃行事。”阿意擺擺手,隨即奔進裡間。
坐在鏡子前,阿意先把頭發全部盤了起來,然後從箱子裡翻出一張淺情特意為她製作的人皮麵具,許是放得太久了,又正值冬季,那麵具就像剛從還飄著冰碴子的深井裡撈出來的一般,冰寒刺骨。
阿意打了個哆嗦,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直接把那張麵皮往臉上一甩,當即凍得呲牙咧嘴,就差滿屋子亂竄了,“嘶——”
為了能讓自己的臉和人皮麵具更加天衣無縫地結合,她顫顫巍巍地把臉湊到燭火前去烘烤,手也絲毫沒閒著,左右開弓在臉上又打又拍的,那力道十分給力,就好像打得完全不是自己的臉,完全不帶肉痛的。
拍著拍著,阿意突然發現,昨天還滿是赤淩霞的沉淵閣在一夕之間竟全部點上了流光露,幽藍的光點在寧靜的空氣裡漂浮遊弋,竟讓阿意不禁回想起了以前她和清哥哥在葬情崖一起看螢火蟲群魔亂舞的光景。
阿意眨巴眨巴了眼睛,突然揚起右手,猛抽在自己臉頰上,隻聽得“啪”一聲脆響,臉頰上火辣辣的燒得疼,估計麵具下的皮膚已經浮起了一個鮮紅清晰的五指印。
通叔在外擔心地叩門:“右使,你沒事吧,我聽到房間裡有異響。”
阿意淡定地道:“哦,沒事,剛剛有隻蚊子,嗯,我弄死它了。”
通叔:“……”
大冬天哪來的不怕死的蚊子啊……
葵形銅鏡裡映出的影像模糊且陌生,阿意呆呆地看著:“醒醒吧,那些不切實際的回憶最好連想都彆想,你沒有資格。”
她長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往外走去,還順帶“無意”地問了一句:“這屋裡昨兒我還見全是赤淩霞呢,怎麼今兒就全變成流光露了,反差夠大的啊。”
“少主吩咐下來說右使不喜歡赤淩霞的光,耀得頭疼,所以老奴連夜遣人換的,不知道右使可還滿意。”
阿意點點頭:“費心了。其實沒那麼打緊的,沈爻他,他太小題大做了。”
不知怎麼的,鼻頭竟有些酸,她連忙抓起幃帽往頭上一扣,搶步往沉淵閣外奔去。
“那個,右使,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通叔欲言又止。
阿意停下腳步。
“你的幃帽戴反了。”
“……”阿意一個踉蹌,奪門而出。
沒出片刻,她就來到了蕭府門口。嗯,不愧是有錢人家娶親,沿街鋪滿了嫣紅如火的荼蘼花,寒風卷著凜冽的花香搔得她鼻子極癢,阿意擠眉弄眼好久才把一個呼之欲出的噴嚏給憋了回去。
她紅著鼻頭直接避到了幾丈遠的一株老柳樹下,幸災樂禍地看那些家丁在力不從心地維持秩序。
讓你二婚,讓你寡情,讓你炫富,活該!
阿意把兜裡的碎銀子都掏出來,往人群中一拋,扯著嗓子喊:“哎哎哎,幫忙看看誰的銀子掉了!”
大街上一下炸開了鍋,人人都搶著往蕭府門口擠。
“我的!我的銀子掉了!”
“放屁!明明是老子掉的錢!”
“滾開!誰都彆和我搶!”
…….
門口一連排虎背熊腰的家丁被撞得東倒西歪的,還在著急地大吼:“彆擠彆擠,再擠打人了啊!”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搶步從庭院中走出來,八字眉斜睨了一圈,眼瞅著嚴厲的目光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阿意連忙把頭扭了過去,心裡竟因做了壞事而突突直跳起來。
搞什麼啊!她阮知意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沒有怕過阿娘的棍棒,沒有怕過師父的眼神,也沒有怕過沈爻的威脅,也就拜倒過在戒律司方鑒長老的裟衣下,現如今,竟被一個小小的管家嚇得轉不過頭來,想想真是憋屈。
不過,這扭過頭來也是有好處的,倒是讓她在震耳欲聾的嗩呐聲中把幾個大娘嚼舌根的話語聽得更清楚了些。
“這秦家大小姐當年沒出嫁時,可就是個有名的烈性子啊,她怎麼可能會容許丈夫納自己的陪嫁丫頭為妾,還這麼大的排場,這不是滅自己威風嗎?”
“誰知道呢,如今秦家也不行了,秦老爺去世後,他的幾個偏房兄弟都忙著瓜分財產去了,把秦老爺這幾十年苦心經營起來的家業蛀得就剩了個空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更何況還不是親生的,誰有這閒工夫來為她出頭啊。”
“不過,我還聽說啊,這次蕭家這麼大張旗鼓地另娶,可不是納妾,而是續弦啊。據說那秦桑在數月前就和野男人私奔了,至今下落不明啊。有失婦道,這還成何體統,要我說,蕭衍這次還算是仁至義儘了。”
“哦哦,原來其中還有這麼一道隱情啊,那這樣,一來二去的倒也都能說得通了。”
隱隱隱屁個情啊!
好你個蕭衍,移情彆戀也就算了,居然還編排出這樣的鬼話來誣陷秦桑,是倚仗著秦桑死無對證嗎?
阿意氣得身子直發抖,恨不得立刻就要衝進蕭府,把蕭衍和那個叫綠衣的山鬼給赤條條地拖出來暴打一頓。
呸,渣男賤女,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想了想,她從袖子裡摸出幾根冰蠶絲,朝著那幾個兀自說得熱火朝天的大媽們扔過去,在她們舌頭上打了個結,然後施了個咒,讓她們最起碼半年內都說不得任何一句有關秦桑是非的字眼。
再扭過頭時,那氣勢懾人的管家已經不見了,雜亂的人群也不知怎麼地就退散了,仍舊剩了一連排虎背熊腰的家丁站在那裡,作出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來恐嚇看熱鬨的路人。
時機大好。
阿意身形一晃,靈敏地躍上了房梁,結果還沒站穩呢,就被一股極強勁的大力給反彈回了地上,一連退了好幾步才堪堪化解了隨之而來的後勁。
她凝眸往房梁上望去,這才注意到在每個不起眼的簷角處都捆了一串極其迷你的梵音十一結。
梵音十一結十分難得,功用十分龐雜,其他的阿意不太清楚,但她最知道梵音十一結最基礎的功能就是抵禦外界的一切乾擾和侵襲。
得,爬牆是行不通了,隻能走正門了,可是她上哪兒去整個請柬出來。哪怕是變一個也得有個模子讓她照著變吧!
一個壯碩的家丁好像是急著上茅廁,往她的方向就橫衝直撞了過來,她忙往旁邊避讓了一下,結果還是被他撞得七葷八素。
你用眼睛憋尿的啊!
阿意大怒,剛想罵人,突然發覺自己袖子裡被硬塞了一張薄薄的,硬硬的東西。她訝異地抬頭看,卻見那壯漢朝她嬌媚地眨了眨眼,嚇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後,她默默地站在原地,一邊捋著雞皮疙瘩,一邊目送那壯漢繼續咋咋唬唬,風風火火地向茅廁衝去。
心裡不禁感慨,淺情這丫頭真是絕了,不僅易容技術一絕,就連這演技也著實高超的很,委實令人望塵莫及啊……
不愧是能在沈爻這個變態身邊存活了這麼久的人,實力碾壓她這個混吃等死的“便宜右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