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玲瓏(1 / 1)

辛未年元月十七,虛妄門棄徒阮知意在落日原被誅殺於減字山莊少莊主晏離的無情劍下。

其屍首被帶回空如壇處以火刑,挫骨揚灰,由虛妄門新掌門穆清時親自督刑,以儆效尤。

同年,穆清時為穩門派根基,承諾將在孝期結束後,迎娶澤靈宮江宮主的愛女江賽兒,共修百年之好。

玄門各股勢力被重新洗牌,緊張局勢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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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洙州南郊。

血滾草枯,一地霜紅。可滿地墳包中央,靜佇著的黑衣女子就像是沒有痛感似的,目眺遠方,濃睫長凝。

不知立了多久,身後襲來一股極其強勁的怨氣,她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開口:“我等你好久了。”

秦桑心頭霍地一凜,厲聲道:“你怎知道我會來?你究竟是誰?”

“中州有一女,骨相玲瓏,懷異術。後莫名身死,皮肉儘褪,剩完骸一具,筋脈寸縷,有術士凝其骨魄,耗時三年,製成一傘,號曰“玉麵遮”。可以遁其蹤,隱其跡。對於那些虛無的鬼魄而言,亦可以展其貌,現其形。”

“我想,你應該很需要它。”黑衣女子轉過身,收束起手上的紙傘,娉婷的身姿逐漸在斜陽下顯露出來,長長的一道影子斜劈在她孤孑的身前。

嫣紅的嘴唇對著空氣輕輕勾勒出一抹弧度,柔軟的,似曾相識,“秦桑,好久不見。”

“哦?聽這話頭,你我倒像是故人了。”秦桑冷笑一聲,欺身上前,尖利的指甲掐上黑衣女子秀頎的脖頸,一點點收緊:“既是故人,不如便用你這條命,來助我化形,如何?”

黑衣女子沒有躲閃,隻是淡淡地道:“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秦桑隻覺得五指灼燒一般的劇痛,她吃痛縮手,低頭看時,卻見右手手指已經儘數潰爛,其間還有瑩綠色的光芒閃爍,正沿著她的筋脈往心口流淌,遊走之處皆是焦痕。

“地火劫!這等陰損的招數。”秦桑豁然抬頭:“你竟是晦冥城的人?”

“正是。”黑衣女子伸手揭下幃帽,露出一張光潔如玉的臉頰,雪白明豔,綴著幾滴鮮紅的血珠,原本純淨無邪的眸子裡如今滿是漠然。

秦桑瞳孔緊縮:“阮知意,怎麼是你!你沒死!”

趁她驚愕之際,阿意封住了她的穴道,在她手臂的焦痕上用匕首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你體內的地火若不及時清理乾淨,恐有性命之虞,我知道你性子傲……”

秦桑冷笑一聲,打斷了她:“少在這裡假惺惺的了,你以為你現在救我,我就能忘記方才傷我的人是誰?阮知意,你以為現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嗎,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我還會怕再死一次嗎?”

真是死鴨子嘴硬,阿意定定地看著她,突然笑了:“是,你不怕。”

阿意解了她的穴道,施施然從袖中的香匣裡拿出一條蠱蟲,放在手掌間把玩:“左右也不過魂飛魄散就是了,你秦桑性子傲極,何曾懼死,我這就將這條蠱蟲碾碎,隨了你的意願便是。”

“隻是你違背本性,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接連誅殺三十七人,隻是為了助自己化形,我不信你當真不怕魂飛魄散。”

作勢她就要捏碎蠱蟲,秦桑臉上青白一片,終於出聲道:“不要,阮知意,你就非要和我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是嗎?好,我承認,你贏了還不行嗎?”

“如果我沒記錯,先逞口舌之快的人是你。”阿意將那條蠱蟲放在秦桑的胳膊上,驅使蠱蟲吸出她體內遊走的地火:“你看,因為你嘴硬爭麵子,地火又向心脈處上行了幾分,延長了自己被烈焰焚燒的痛苦,何必呢?”

秦桑看著她,突然脫口而出:“你變了。”

阿意輕笑了一聲,道:“世道在變,人心在變,不變的人就會被拋棄,就像你我。”說著,她把玉麵遮遞到秦桑手上,“你不是一直急於化形嗎,我想你應該很需要這把玉麵遮。”

秦桑喃喃,並未伸手去接:“你為何要幫我?因為昔日那點微薄的情誼?說出來我都不信。你連你師父都下得去手,何況是我。”

阿意把'玉麵遮'強塞到她手裡,“我不是白幫你的,你知道的吧,你也有一身罕見的玲瓏骨相,事成之後,我要你的骸骨作為報酬。至於要來有何用,我也不清楚,沈爻沒有告訴我。”

秦桑抖開傘,冷笑,“當初你不是到死都不肯承認你投靠了晦冥城嗎?喲,這麼快就和沈爻那廝狼狽為奸了?”

“你激怒我,並非明智之舉。”阿意緩緩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見蕭衍,卻苦於沒有魄形,旁人看不見你麼?現在'玉麵遮'在你手上,你想做什麼,說什麼,就去吧。”

秦桑複雜地盯著她,陰惻惻地道,“區區一柄'玉麵遮'就想換我一身剔透玲瓏骨,阮知意,你當我傻麼?”

阿意道:“秦桑,你知道的,這是你眼下最好的選擇。”說著,她席地坐下,解下背後的酒囊,仰頭喝了口酒,眯著眼道:“當然,你不願意和我合作,不甘心便宜了我也沒什麼,你可以繼續去殺那些無辜的人,用他們的精血助你化形,這是你的自由。”

秦桑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八十年的女兒紅,酒香果然醇冽非常。”

阿意眸光一動,仿佛通過漫天塵土一直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將酒囊扔給秦桑,“做了鬼,鼻子依然還是這麼好使。”

秦桑走到她身邊不遠處,坐下,喝了一大口,“等你做了鬼就知道了,因為太苦,所以生前的一點歡愉都會被無限放大,因而對這些事物的捕捉也會格外敏感。”

阿意哦了一聲,淡淡道:“那距我知道,想來應該還有很久。”

一時之間,兩人先前的劍拔弩張似乎不複存在,誰都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遠方那一輪紅日緩緩沉降到地平線以下,一點一點,收走了賜予的所有光熱。

許是喝得有些多了,許是八十年的女兒紅後勁綿長,阿意神思漸趨飄渺,幽幽道:“秦桑,你還記得嗎,那年,師父帶我下山遊曆,做客秦家的時候,我遇見了你。那時候我倆也不過都才十一十二的光景,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正當妙齡呢,我們卻都死了。”

秦桑嗆了一口,語聲發澀:“你還活著,死的是我。”

“那年,我們因為挖出了你爹埋在地底下的女兒紅,被狠狠臭罵了一頓,說那酒是你成親時候才能挖出來的。結果,你成親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那壇惦念了個把年的好酒一口都沒喝上,可惜了。誰能想到,我現在還能坐在這裡,和你一同分享這壇上好的女兒紅呢。”

“是啊,真是造化弄人。”秦桑歎了一口氣,遲疑地問:“穆伯父,真的是你……”

阿意淡淡地搖了搖頭,“不是,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我,連我自己都快不信了。”

秦桑咬唇:“阿意你知道麼,這一年裡,清哥哥他過的很不好,他很想你,他……”

阿意突地站起來,失控地把酒囊砸了出去,“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亮紅色的酒香在原野上四處流溢,周圍靜得可怕,靜得她能聽到心臟碎裂開來的聲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轉過頭,俏臉上的酒暈還未褪去,眼睛卻又已回複了一潭深沉的清明。

“秦桑,現下需要超度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應該知道,鬼魄在這世上待不了太久的。更何況,你手上還染上了那麼多血債……”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死了都不甘心。”

秦桑雙手抱膝,把臉深深埋進去,'玉麵遮'斜插在她單薄的身旁,拉出一抹極淡極淡的影子,像是一幅浸了水的丹青,模糊清淺,風一吹就會散。

她的肩胛骨微微抖動著:“阿意,我好想我爹,我想告訴他,女兒當初不該不聽他的話,不該一意孤行,女兒知錯了,我想請求他的原諒。”

阿意遲疑道:“可是,秦伯父,已經故去了。”

“我知道。”秦桑慘然一笑,煞白的臉龐被月華一擦拭,淒婉得能絞斷人的心腸,“可是沒有關係,我很快就能下去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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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那年,秦桑第一次在雁棲湖畔遇見二十一歲的蕭衍。

彼時,他著一襲靛藍色對襟寬袖長袍,腰間綴半壁白玉如意,清涼的湖風翻卷起他的半邊衣袂,墨如鴉羽的長發扶上他高挺俊逸的鼻梁。他靜立沉思,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可秦桑卻生生從他幽靜的眼眸中,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色湖光。

自那日後,秦桑像著了魔似的,每日都要去雁棲湖畔閒逛大半日,可那個令她驚為天人的男子卻再未出現過。

她失望極了,心裡仿佛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黑乎乎的,深不見底。

往回走的過程中,秦桑因神思恍惚,無意中踩到了湖畔一塊鬆動的土石,滑入了碧色幽沉的雁棲湖中,婢女們都不會鳧水,隻能張皇失措地在岸邊呼救,冰涼苦澀的湖水不斷從她口鼻中湧入。

她突然覺得好笑,自己都要死了,卻仍是一點都不害怕,滿腦晏離是那個陌生男子的影像,他斂眉,他沉眸,他靜思,他微笑,她把一顆心都給了他,卻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人家也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她這麼一號人的存在。

秦桑哭喪著臉吐出一串泡泡,她想啊,不僅阿意這死丫頭喝不到那壇色澤亮紅,濃香勾人的女兒紅了,自己也沒這個福分了,要不然以後在下頭遇到了,也好和她天花亂墜地吹噓一番。

意識不斷被湍急的暗流衝散了,恍惚間,她好像透過這幽碧如玉的湖水看到了那個她朝思暮想的男子,他從岸邊急匆匆地走來,還是一襲靛藍色的緩袍,如芝蘭玉樹般清朗疏逸,他跳下湖,朝她遊近,抱住了她的腰,帶著她向岸邊靠近。

秦桑想,她一定是臨死前出現幻覺了。

再醒來時,她蓬頭垢麵,狼狽不堪,而他仍是如天邊朗月,一塵不染,他的手抵在她的背部為她輸送著靈力,熱流從四肢百骸奔騰開來,彙入她一顆跳如擂鼓般的心臟。

她的手不受控製地握住他的手腕,男子微微一怔,她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陌生得仿佛來自古老而遙遠的異界,“小女秦桑,敢問公子姓名?”

男子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腕,為她斟來一杯熱茶,“在下蕭衍。”

流雲被狂風卷散了,豆大的雨滴不留情麵地砸下來,蕭衍撐開了一方弧形的結界,雨水順著無形的界壁緩緩滾落,“滴答滴答”地如珠玉般打碎在地上,也碎進了她情難自已的心裡。

她急忙冒雨趕回家,連轎子也沒坐,她太高興,太激動了,以致於徒腳跑了兩裡地,才想起,哦,自己是可以禦劍飛行的呀。

那夜,她腳踩著劍,仰頭在空中歡聲歌唱,月亮被烏雲遮住了一大半,雨滴順著她的鬢角滾落,沾著她肌膚滾燙的溫度,跳躍到她的胸膛,緊貼著心臟的位置,綿延出幸福的觸感。

一回到家,她就鑽進了爹的書房裡,邊絞著頭發上的雨滴,邊扯著爹的袖子撒嬌,指天誓日,賣萌打滾,就是要爹去蕭家提親,自己此生非蕭衍不嫁。

當時,秦父放下了手中的筆,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溫聲軟語地和她打商量:“蕭家和秦家一直不怎麼友好,兩家祖輩之間有一些心結尚未解開,一代一代傳下來,早已成了宿怨。桑兒,你嫁過去怕是會受委屈啊。”

“更何況,就算爹同意你嫁給蕭衍,蕭家也不會同意的。”

可是,那時候秦桑根本聽不懂爹爹話語裡的擔憂,她隻知道她愛死這個男人了,她一定要嫁給他!

她天真地想,不就是宿怨嗎,這有什麼啊,等她嫁到蕭家去,蕭家和秦家就是親家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還有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呢。

“爹,你若是不讓我嫁給蕭衍,我就去城外的尼姑庵做尼姑去,反正這輩子我就認定了他,要麼嫁他,要麼終身不嫁。爹,你知道我一向說到做到的。”

秦父一向溺愛這個唯一的女兒,哪怕她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就給應了。最後,拗不過寶貝女兒的懇求,他最終還是放下了所有的顧慮和架子,親自去到蕭家談攏了這樁婚事。

沒過半月,蕭家的聘禮就被挑夫們擔到了中庭。秦桑高興得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又怕被丫鬟們看見取笑,每晚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叼著個帕子溜達到中庭去,用帕子把聘禮一個個擦得雪亮,恨不得再打上一層蠟才好。

她想,她給夫君留下的第一印象真是糟糕透了,她得挽回點印象才好,她要讓他知道她才不是那種普通大戶人家嬌滴滴的大小姐,她可是文武雙全,身板健壯的秦桑啊。

那段時間,是她這一生過得最快樂最甜蜜的光景了,秦桑把蘸滿了墨汁的毛筆彆在耳畔,就為了每想起一句能讓他開心的話都能及時記在紙上,哪怕隻是晚一小會兒,她都怕忘了。

可是,她所有的綺夢都被惡狠狠地打碎了,碎在她那個曾經無比向往,無比希冀,無比期盼的夜晚。

徹徹底底。

她想,應該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所有希望轉瞬成空的感覺了吧,比絕望還要絕望,她仿佛一眼就能望到自己的將來。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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