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裝假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誌摩,我理解您對真正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我但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分,誌摩,您已經大大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做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做出了。我對爸爸說,我很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了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就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我不能明智如哪個摔破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征吧。走了,可我又真的走了嗎?我又真的收回留在您生命裡一切嗎?又真的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的夢嗎?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注:這裡指希臘神話中的命運女神,她們的任務是紡製人間的命運之線,同時按次序剪斷生命之線),聽任她們神秘的手將我們生命之線拉扯的怎樣,也許,也許……隻是,我不期待,不祈求。徽徽P·S·這一段時間您也沒好好念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儘早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第5封信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徐誌摩給陸小曼徐誌摩,中國現代著名詩人。浙江海寧人。曾留學歐美,先後在北京、上海等地大學任教,並主編《詩刊》、《新月》等文學期刊,是“新月派”的骨乾之一。徐誌摩於1915年與第一位妻子張幼儀結婚,後因感情不合,1922年3月兩人在德國求學期間自願離婚。第一次婚姻失敗後,徐誌摩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產生火熱戀情,兩人於1926年結婚。致陸小曼小曼: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的不難受?假如你這番深沉的冤屈,有人寫成了故事,一定可使千百個同情的讀者滴淚。何況今天我處在這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齒的恨,肝腸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慘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麼孽,今生要你來受這樣慘酷的報應。無論折斷一枝花,尚且是殘忍的行為,何況這生生的糟踏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真是太難了。你的四圍全是細精鐵壁你便有翅膀也難飛。咳,眼看著一隻潔白美麗的稚羊,讓那滿麵橫肉的屠夫擎著利刀向著它刀刀見血的蹂躪謀殺,——旁邊站著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許在內,不但不動伶借反而稱讚屠夫的手段,好像他們都掛著饞涎想分嘗美味的羊羔哪。咳!這簡直的不能想。實有的與想象的悲慘的故事我也聞見過不少。但我愛,你現在所身受的卻是誰都不曾想到過,更有誰有膽量來寫?我勸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theobscure》吧。那書裡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寫的結果叫人不忍卒讀。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將來有機會,我對你細講。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還來絕對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裡白白的出太陽;這群兩腳,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保你的愛。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有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儘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裡發現有些須的資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儘量使吧!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蔑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Herheartisaspureandunsoiledasanywomebe;andhersousnoble.現在更進一層了,你聽著這分彆。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時我憐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著下來到你身上來的;漸漸的我覺得我看法不對,我不應得站得比你高些,我隻能平看著你。我站在你的正對麵,我的淚上的光芒與你的淚上的光芒針對著,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的化人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的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現在我連平視都不敢了。我從你的苦惱與悲慘的情感裡憬悟了你的高潔的靈魂的真際。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現在我隻能仰著頭獻給你我有限的真情與真愛,聲明我的驚訝與讚美。不錯,勇敢,膽量,怕什麼?前途當然是有光明的,沒有也得叫他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黑暗的地獄裡去旅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歸宿、真想望,實現了你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你要告訴我什麼?儘量的告訴我。像一條河流似的,儘量把他的積源交給無邊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對著和暖的陽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當然有我的安慰,隻要我有,我能給你,要什麼有什麼。我隻要你做到你自己說的一句話——“Righton”。即使命運叫你在得到最後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麼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稀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庸俗的父母,為一個庸懦兼殘忍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是夠了,你再不能輕易糟踏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人間的關係是相對的,儘職也有個道理。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久讓人家侮辱蹂躪;因為就是肉體也含有靈性的。總之一句話: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yourownPevsonality.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再不能過分的含糊了。因為靈與肉實在是不能絕對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拋棄她的家,永彆她的兒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裡去?她為的就是她自己的人格與性靈的尊嚴,侮辱與蹂躪是不應得容許的。且不忙,慢慢的來。不必悲觀,不必厭世,隻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麵有人等著你。以後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來,將來或許有用。——在你申冤出氣時的將來,但暫時切不可泄漏。切切! 1925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