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上——無論是後院竹寮,還是各個客廂,前後的廳堂居所都掛著赤紅的綢緞,夜間的黃燭也已經更換為朱紅的喜燭,而在東嶸三的寢居裡,擺著一對龍鳳喜燭。豐堯還是嚴寒的,漫天的大雪鋪在了枯枝上,反倒映的紅燭更像逍遙國境內的臘梅,絢爛安靜,又傲然挺立,奪人目光。如今,雖然已經夜深,但東嶸三還沒有回到府上,想來是宮中的宴客還暫未結束,華謠在屋中孤寂,總是按捺不住地胡思亂想。想阿娘的死,想宋綰雙的死,想……被她趕走了的曲舯弈。華謠加上了一件狐裘裹身,緩緩倚著門邊,看門外的厚雪。她突然想起在逍遙國境內,她為了與叔叔鬥氣,而請神醫到她店前相聚,硬生生擠兌塌了她叔叔棺材鋪的生意,而在這過程中,曲舯弈就慷慨給窮人贈銀,幫助她擊敗她那貪心想要發橫財的叔叔。那時也是雪後的夜裡,他們隻相視一笑,不需言語,便都知道各自心中在想什麼。但這一切本該如知己一樣的情分,卻在她知道他真實的皇子身份後消失殆儘,她覺得他做的一切事都另有目的,她覺得他對她諱莫如深,她覺得他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就在華謠胡思亂想之際,身後的人將她的披風緊了緊:“是怕自己不會生病麼?”說話的人,是一個男子,而這個聲音,華謠仍舊很是熟悉。華謠轉頭去看,果然這個人,又是曲舯弈。華謠內心竟然萌生無限的歡喜和欣慰,她在國師府內,見到了曲舯弈,不僅是意外,更多的,是來不及訝異的驚喜。“是怕自己再遇見你這個神經病。”但華謠口硬如舊,還是不屑地把披風擲在地上,朝曲舯弈翻了一記白眼,“一彆數日,你還是不怎麼太會說人話。”話音才落,華謠突然神誌清晰起來,此處既然是國師府,那東嶸三才是府邸的主人,怎會縱容曲舯弈這人光明正大走了進來?莫非,又是曲舯弈混進了國師府上?那如果,他的存在,被乖張暴戾的東嶸三發現……再比如說,她答應了東嶸川,今晚要以她自己作為誘餌,配合東嶸川,除去東嶸三,而曲舯弈要是在這裡的話,一切就……基於種種考量,華謠麵色驟變,霎時就緊張起來,忙回首一推曲舯弈:“你這個掃把星,上次把你罵的狗血噴頭還不知足,現在又來討打?你趕緊給我滾!”“阿謠,我知道你那天,就是想勸我趕快走,怕我讓豐堯人發現。”曲舯弈生生受了華謠蠻力的一推,後退幾步後,反而輕聲一笑,雲淡風輕地回道:“你心裡,根本不恨我。”華謠杏目輕眯,羽睫稍垂,心中感念曲舯弈竟然還是和她當時一樣,心存默契。但華謠還是不願意曲舯弈留在這層層危機蟄伏的虎狼之地:“東嶸三快回來了,你不怕我那攫戾執猛的夫君大人,把你生吞活剝了?”“豐堯最重客情,以及親人的恩義,照理說,他們會一直喝到爛醉如泥之時,才會進洞房,東嶸三那老狐狸生性狡猾,又最好麵子,沒到子時,他怕是不會回來了。”曲舯弈似乎並不在意華謠的再三告誡,反而唇邊的促狹意味更重,“但我好奇的是,我們眼高於頂的敏欽小姐,鳳城第一女俠,竟然喊那麼個敗類為夫君?沒嘔出來隔夜飯?”華謠當即一記白眼橫過,麵上冷哼道:“我嫁了東嶸三,不喊他夫君,難道喊你?”曲舯弈卻突然彎唇笑了,這是華謠第一次看見他,赤子稚童一般的笑:“對啊,喊我啊!”華謠滿頭霧水,偏頭狐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還不等華謠反應過來,遠處就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曲舯弈急惱之下一把拽住華謠衣袖,就把華謠拉進了東嶸三的寢殿,他朝華謠喝道:“給我進來!”而曲舯弈,也趕忙跟了進去,再將大門緊鎖。華謠被曲舯弈突然的行徑震懾,她從未看見曲舯弈如此這般。“你這是乾嘛?”華謠也大受驚嚇,生怕旁人發現曲舯弈的蹤跡,她左右張望,更對曲舯弈如此出格的做派而感到慌張,而她,此刻不僅慌張,還因首次和曲舯弈在異鄉同室獨處而橫生羞赧。因此,她必須要用伶牙俐齒的喋喋不休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你要做我新郎麼?你這個病弱如婦孺的娘娘腔,趕緊給我滾開!”“謔……”曲舯弈終於被華謠卯足力氣地推開,但也開始了呼痛,他手臂上隱約透出了血珠汩汩而出的痕跡,他的牙齒間也逸出了呼痛的嚶嚀:“嘶……”“你怎麼那麼窩囊廢?”華謠以為曲舯弈是故作姿態,由於緊張和慌亂,她還沒有看清曲舯弈手臂的血痕,隻是又喘著粗氣調侃道:“彆的男子都是昂藏七尺,麵如冠玉,你卻是弱柳扶風,一推就倒?”這話似乎戳到了曲舯弈的痛點,曲舯弈很快臉色一沉,神情淡漠,聲線清冷道:“我從小就身子孱弱,兒時我險些喪命。”“對不起……”華謠因被曲舯弈突然變化的神情震懾住,也注意到了曲舯弈按住的手臂上,有血珠往下沁出,她又有些無辜和無措地顫抖著,“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華謠記得曲舯弈手臂的傷——這是為了救她一命,而被黎嶸砍傷的。“彆動!”曲舯弈耳畔稍動,突然沉聲一喝,“是東嶸三回來了。”話罷,果然能透過門窗看到一個微醺的男人跌跌撞撞、七扭八歪地朝這邊走來的身影,根據喝酒時的聲音判斷,這個人,的確就是東嶸三不假。“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曲舯弈以悄如蚊蠅的聲音在華謠耳畔說著,“你放心。”這簡短的兩句話卻像抓在了華謠心上似的,撓得她很癢,但又很舒適和安心。曲舯弈在說完後就旋身藏於內室的梁上,過後不久,東嶸三就大開中門跑了進來,又轉身把門關上。儘管夜深時,華謠盛妝已經有些花了,但華謠仍舊是芳韻無限,姣美嫵媚。東嶸三眼神因微醺而有些迷離,朝華謠方向笑道:“怎麼,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還真做好了對孤卑躬屈膝的準備?”華謠不屑地冷哼著,卻隻字未語。東嶸三看著姣美的華謠壞笑著,作勢就要撲到華謠身前去,“孤可不信!孤告訴你,孤喜歡且擅長——捕獵!”華謠旋身躲開:“國師稍等。”“以及——馴馬!”東嶸三續道,又疾步上前,將華謠逼到一隅角落裡,那張油膩猙獰的臉頰就朝華謠白皙的臉頰貼了上來,那細密又瘮人的胡茬刺在華謠白皙柔嫩的肌膚上,令華謠覺得一身傲骨受了重挫。而她,勢必不能容許自己遭受任何的非禮,但這樣傲然的眼神,反而激的東嶸三征服欲迸發,更加得寸進尺:“那天,你不是說孤那方麵不行?不如,今個兒孤讓你親自試上一試。”華謠左右扭轉螓首,躲避東嶸三滿是酒肉臭的口氣,但東嶸三也是警覺心極強,儘管他將華謠逼到角落裡,但也有一股血腥味道湧入他的鼻腔,他敏銳的嗅覺令他的神智和判斷愈發地清晰起來,他的眼神也變得不那樣迷離,而是篤定地朝華謠喝道:“屋裡有人!”華謠心中恐懼,但還是佯裝淡然,堅定回道:“沒有人。”東嶸三眯縫著眼,微垂下頭,竟然在門口處看到了一滴方才曲舯弈傷口處流出的血跡,而這血也令他覺得,華謠必定百口莫辯,他訕笑著指著地下的血跡,像是在向華謠證明自己那敏銳的判斷力:“那這血……”華謠雖然怕曲舯弈陷入險境,更怕東嶸三發現端倪,當機立斷地一旋身,往內室方向跑去,隨後,她從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在東嶸三懷疑之時,當著他的麵前用匕首橫在頸下:“是我華謠寧死不辱!”華謠走去的方向自然是更加靠近曲舯弈藏身之處,同時,華謠割破了頸上的肌膚,也令東嶸三浪費了精力,他去奪華謠的匕首時,卻忽視了曲舯弈從他身後突如其來的襲擊!隻在電光火石之間,曲舯弈就一刀刺進東嶸三的背部,東嶸三呼痛倒地。東嶸三倒地後,曲舯弈又奪過華謠手上的匕首,刺入東嶸三的腹中。莫說是東嶸三,連華謠都被曲舯弈的行徑震懾住,她杏目圓睜著,看著曲舯弈用她的匕首,給了東嶸三致命一擊。華謠知道,曲舯弈這樣做,是想替華謠邀功。他想讓旁人覺得,是華謠女中豪傑,手刃了這個舉國上下人人得而誅之的佞臣逆賊!將死的東嶸三看到曲舯弈的正臉,更是怒不可遏,一雙眼珠像是毒蛇一樣,要從他的眼眶裡爬出來,吃掉重傷他的曲舯弈:“竟然是你?!”曲舯弈不曾答話,而是又將匕首往更深處刺了一分。東嶸三口吐鮮血,在彌留之際哽咽道:“孤究竟有何事沒答允你……為何到了最後……你要夥同東嶸川那老匹夫對抗孤?”曲舯弈眉宇間輕皺,不曾回複東嶸三。東嶸三也是在這一瞬間,終於斃命了。雖然東嶸三咽了氣,但東嶸三死前問曲舯弈的那幾句話,卻被華謠聽得分外清楚。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華謠不知道,也很疑惑,曲舯弈他究竟和東嶸三有什麼關聯,竟然在東嶸三將死之際,對他出手殺他一事如此震怒,又如此意外……她看著眼前的曲舯弈,似乎並不如她認知裡那樣孱弱了,除此之外,還比她的認知裡,格外的神秘,格外的心機深沉……“曲舯弈。”華謠幾乎是顫音喊著曲舯弈的名字,看著曲舯弈如舊回頭看她的樣子,華謠更是倒吸一口涼氣,她的素指顫抖著指向死不瞑目的東嶸三:“他方才,在問你什麼?”曲舯弈又是眸色一暗:“沒什麼。”華謠更進一步地逼問道:“請你,認真回答我。”曲舯弈麵不改色,卻也不直視華謠炯炯有神的眼,還是不曾改口:“沒什麼。”華謠突然從眼眶裡湧出了熱淚,她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哭了,但她的心中不好受,不好受在,她覺得她一丁點兒也不懂他……不,不能說是不懂,該說是,一丁點兒也不認識。就在這時,從門外又傳來了一個男聲:“阿謠!”隨後,大門被男人粗魯地推開,男聲接道:“不要問承王殿下太多。”華謠轉過頭去,來人竟然是豐堯國君——東嶸川!但這次的東嶸川,再不是纏綿病榻那個懨懨的樣子了,而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君上?”華謠疑惑道:“怎麼是您?”“是寡人的授意。”東嶸川負手而立,看著曲舯弈和華謠,解釋道:“承王殿下自請到此,誅殺佞臣,以換你返鄉。”華謠長眉緊蹙,看了看東嶸川,又看了看曲舯弈:“你們……”事已至此,東嶸川的現身,以及曲舯弈多次自由進出豐堯王宮,都說明了他二人來往密切,直到東嶸川說到最後那句“誅殺佞臣,換你返鄉”之時,華謠一雙水靈靈的杏眸望向了尚顯孱弱的曲舯弈。原來,這一切,是他為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