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嶸川畢竟身在君位多年,早就看出了華謠迷離不定的眼神,又一輕笑,調侃地對華謠說道:“你不適合撒謊。”“臣女是……”華謠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雙杏核兒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曲舯弈的影子縈繞在她腦海中,她卻怎麼也甩不掉,“臣女是早已心有所屬,實在無法嫁給國師。”“但很多事,都是不遂人願的。”東嶸川又一聲慨歎,看到華謠似乎心神不定,也不願意和她多聊,就一揮手,要遣她離去,“你且先下去吧,就先暫住在偏殿,寡人自會遣人好好侍奉你,旁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諾。”華謠起身見禮,“臣女告退。”東嶸川站起身來,雙手一擊掌,就又提著酒壺進了內閣,載行栽道:“寡人,也是時候,該收網嘍!”也就是在此之後,東嶸川就到內閣去準備夜間婚儀的裝束了,華謠原本可以安心地小憩片刻,但她一想到東嶸川說的話,就怎樣也睡不安穩,她自己家裡的事沒能處理完畢,莫非就又要被留在另一個不毛之地給人當上個小妾?!何況,因她伶牙俐齒得罪了東嶸三的態勢,若是成為了他的姬妾,隻怕不死也是要落下個重殘,而她日思夜想著的曲舯弈,似乎還在那個偏僻的山洞安營紮寨。早知道如此,倒還不如被曲舯弈救走了……華謠心中暗想著,但門外卻又來了個宮娥,提醒她距離貞儀公主和國君成親,隻有一個時辰了。時辰將近,華謠趕忙就梳洗打扮起來,她雖不是身為司儀,也不是作為陪嫁,但作為送親特使,還是要顧及逍遙國的顏麵,體體麵麵地來,也要體體麵麵地走,更不能和這些豐堯人一樣邋遢,讓豐堯人看了笑話去。華謠用半個時辰給自己梳妝打扮完畢,又留了半個時辰前往鳳陽殿,接曲知嫿的鳳駕——在華謠抵達鳳陽殿時,曲知嫿也已經盛妝浮頰,作為豐堯吉祥物的麒麟和螭龍,都已經被鑲嵌在了她的鳳冠之上。“殿下,臣女來了。”華謠輕聲緩步踏進殿中,看著美豔無雙的曲知嫿。曲知嫿看向自己鏡中的裝扮,又披上了那件極具儀式感的千羽鶴氅,看著這極具豐堯服飾特色的喜服,不禁潸然淚下,貝齒也咬在朱唇之上,沁出的血珠和那濃豔的血色口脂融合在一起,誰也看不出她將自己的朱唇咬的有多痛。但敏感如華謠,她一眼就看穿了曲知嫿的痛楚,但她也無能為力,隻能輕輕將柔荑搭在曲知嫿的肩畔,聊作撫慰地拍拍她:“殿下,彆哭了……”“誰說我哭了。”曲知嫿嘴硬至極,將鼻腔裡湧起的酸楚猛地咽回喉管,素手捏著一方喜帕,將喜帕掩在心口:“我隻是,冷的不行,這兒……太冷了。”豐堯是冷,但更冷的,是那顆被丁南奚冰凍了的心臟。似乎已經沒有熱血流經心臟了,似乎就此以後,曲知嫿這個人,就已經不在人世了。“殿下,還有一炷香的時間,您就要和君上拜堂了。”華謠見曲知嫿沉湎在憂愁的情緒中,瞧了瞧在她身旁那支正在燃燒著的紅燭,蠟油正一滴滴地往下落,像曲知嫿把妝淋花的淚珠,不禁勸道,“要是您妝花了的話,怕有損我們逍遙國的體麵了……”“滾開!”曲知嫿一把推開華謠,又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淚,猛地往下咽了一口口水,眼神中的哀傷陡變為陰柔,說的話更是堅定不已,“彆總‘我們我們’的,告訴你,從今個兒起,我曲知嫿,便是豐堯的王後東嶸氏,自此,與逍遙國再無乾係。”華謠被曲知嫿重重地推後,腰身撞到了高案上,她知道曲知嫿既出此言,心中自然是絕望至極,她雖生性潑辣,但在女人的情感麵前,她不怪她,甚至是同情她:“殿下……”曲知嫿慢慢揚起螓首,正了正頭頂的鳳冠,緊了緊千羽鶴氅的對襟,才把素手交疊在身前,又喚來宮娥替她戴上朱紅的薄紗蓋頭,適才朗聲道:“傳旨,起駕!”很快地,豐堯王宮內的宮娥也高聲唱喏:“貞儀公主鳳駕出閣——”輾轉多時,華謠隨曲知嫿到了龍燏正殿內,這是結豐堯和逍遙兩國姻緣的宮殿,也是曲知嫿就此嫁作東嶸川為妻的婚宴舉行之處。“當、當、當……”三聲喜鑼敲響,喜鑼上綁住的朱紅囍花就已經落地,也就意味著,曲知嫿要披著薄紗蓋頭現身於豐堯君臣眼前。到了龍燏正殿之時,東嶸川作為豐堯君上,早就安坐龍位之上,待他揮手示意群臣也按部就班地落座後,就又倒了一大碗烈酒,酣暢地飲著。群臣的桌上,都是些極度生冷,或是極度炙熱的菜肴,但其食材主要還是以狩獵來的野味為主,野兔、乳鴿、山雞等等,其中水陸的海鮮和新摘的青菜甚少,儘管臣下還沒動筷,但也能窺見他們即將準備大快朵頤的模樣。除此之外,群臣的神情裡,似乎還有準備看戲的意味。或許,這戲是相關東嶸氏兄弟的,又或許,這戲是關乎於豐堯和逍遙兩國的。而那豐堯裡最為囂張跋扈的國師東嶸三,竟然將自己的坐席安排在近東嶸川龍位之處。這還不算過分,最過分和僭越的事,還是在曲知嫿、華謠、丁南奚等逍遙國人到了大殿以後才發生——在華謠看到他時,東嶸三恰好粗野地把自己的木桌往外一拉,再朝龍位一推,顯然他距離龍位僅僅一步之遙。而這,無疑是給逍遙國人一個下馬威,更是要僭越犯上。東嶸三不僅改變了坐席的位置,更粗野地抬腳踩在木桌上,仰頭酣暢飲酒,烈酒順著他的臉頰、胡茬,以及衣襟往下淌。東嶸川的臉色很快便陰沉下來,不難看出他的不悅:“國師這是醉了不成。”東嶸三又仰頭飲一口酒,說起昏話來,也是佯裝醉態:“王弟僅是薄醉,不敢因此影響王兄拜禮吉時,還請王兄先接王嫂上殿。”僅僅是自稱為“王弟”,卻不稱自己為“臣弟”,仿佛在東嶸三眼裡,他僅僅是東嶸川的弟弟,並非是臣下。比之君臣之禮而言,東嶸三根本無視禮法綱紀。儀仗剛剛走進大殿裡的曲知嫿等人,見此狀態也是滿眼的怒氣,丁南奚暗自眯縫著眸子,打量著這豐堯的兄弟,而曲知嫿的素手暗自握緊。幾個伴嫁的宮娥見狀不敢上前,甚至麵麵相覷,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跟著曲知嫿向前走去,但華謠卻一記眼色飛過,示意宮娥伴駕前行。華謠卻駐足片刻,直到她和丁南奚步伐相當,華謠竟朗聲當庭喊道:“真是下流!”一語驚醒四座賓客,霎時場下嘩然一片,騷動不已,除了臣下們在席間的竊竊私語,還有曲知嫿因震驚而低聲嗬斥華謠胡鬨的聲音,以及,丁南奚暗中朝華謠低語的那一聲“不得亂來”,但這些指責和嘖嘖人言,在華謠眼中,都隻是意料之中的事兒。東嶸川雖也意外華謠竟敢當庭辱罵東嶸三下流,但更多的,是眼裡對華謠接下來伶牙俐齒辯解之詞的好奇。至於東嶸三,他似乎也不意外,華謠會當庭辱罵於他。“怎麼,逍遙國的敏欽小姐,還要如此言行無狀地過問,我們豐堯的家事?”東嶸三慢慢把腳從桌上移下來,陰鷙著眸子回頭,唇角掛著不羈的冷笑,似乎並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敢罵孤一聲‘下流’,莫非是敏欽小姐有心要留在我們豐堯?”“臣女並非言行無狀,臣女是說,國師的酒,往下流,流到了君上的腳邊兒……”華謠莞爾輕笑,唇畔也毫不畏懼的上揚,素指順著東嶸三胡茬懸著的酒珠往地麵上指,嫋娜的身子微微前傾,不卑不亢道:“這豐堯的家事,臣女自然不敢過問。但若是稍後貞儀公主拾階而上,與君上齊肩後,不小心因為國師的酒而跌倒在地,有損鳳儀,那可就與臣女有關了。”此言一出,四座再度嘩然,東嶸川仰頭大笑道:“有理有理,敏欽小姐說的在理!哈哈!”華謠謙遜地朝東嶸川微微頷首欠身,連丁南奚眼裡都燃起些許興味盎然的顏色,不禁微扯唇角,輕笑出來,而這笑,恰好被斜目向後輕瞟的曲知嫿看到,儘管是透著薄薄的一層朱紗喜帕,但還是看了個分明,而丁南奚對華謠的那個輕微的笑,竟然如利刃一般,刺痛了曲知嫿的心。東嶸三對華謠的說辭是有些意外的,陰鷙如鷹隼的目光朝華謠逼近,東嶸三的腳步聲音很輕,一步步朝華謠的身畔走去,但華謠能從他走來的過程中,判斷出他每一步踩在地麵的力氣甚重,華謠心跳加劇,但麵上還是佯裝著淡然自若,笑意更不曾漸弱。她看著東嶸三朝她走來,竟又靈機一動,改換以退為進的計策——她緩慢地躬下身來,甚至是逐步地以雙膝觸地,整個人緩慢跪坐下來,素手從袖中取出一方繡帕,細心地為東嶸三擦拭那沾了酒漬的長靴。“畢竟,國師也不想犯上殺嫂傷嫂的罪名為人詬病,您說……”直到華謠給東嶸三清理好長靴,才緩緩站起身,她朝東嶸三嫣然輕笑,分明就是在氣他,“是不是?”華謠這才想到,東嶸三原本不喚作這個名字,而是叫做東嶸山,改“山”為“三”,一是由於他在王室內排行第三,更是為了將東嶸川的“川”字橫了過來,如此野心,不肯加以掩飾就算了,還如此昭然於人前,這當然人人得而誅之。如今華謠嗆了東嶸三一口,分明是為豐堯的君臣造福,所有人都該當感懷華謠這個外人,向華謠投以欣賞的目光,而旁人對華謠讚許的神色,卻令東嶸三覺得大失臉麵。東嶸三瞟華謠一眼,不願和她纏鬥下去,就又走到殿前,總算安穩地落了座,就又高聲說道:“吉時已至,王兄還不迎王嫂上殿?”東嶸川白東嶸三一眼,就立刻一振龍袍起身,他的螭龍衣冠也是由朱色為主,和曲知嫿那一襲赤色的千羽鶴氅相映成雙,他大踏著步,朝曲知嫿走來,而曲知嫿的儀仗也是恭迎上前,與東嶸川在大殿中央相彙。東嶸川含笑握上曲知嫿的一雙柔荑,兩人共同扯著一段紅綢和禮花,齊步並進地往殿前走去,群臣也不再嘩然,而是向這一對最為珍貴的新人致以最崇敬的注目。東嶸川坐到了龍位上,曲知嫿娉婷站在東嶸川身前,她仿照豐堯的禮儀,將雙手舉過發頂,又落到胸前合並,頷首欠身,朝東嶸川作了一禮,開口時,曼音徐出:“臣妾曲氏,今嫁與君上為妻,不勝榮幸,君上長樂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