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謠的目光也在層層列列的百官中逡巡著,想找尋曲舯弈的蹤影,但卻隻看到了曲卓彥在對她輕笑——她還是沒有看到曲舯弈。龍椅上的曲奉鳴也發現了曲舯弈不在朝上,遂皺眉問道:“承王何在?”曲卓彥上前一步回話:“回稟父皇,皇兄說他抱恙在身,難為皇妹送嫁,請皇妹寬宥。”他竟然……病了?!華謠杏目猛地一蹙,心想這死呆子早不病晚不病,她都要走了,他卻病了。鬼才信你是真的病了!華謠心中暗罵曲舯弈千百遍,但曲知嫿已經朝曲奉鳴跪拜,華謠趕忙隨她叩首,曲知嫿道:“兒臣辭彆父君!”曲奉鳴躬身親自扶起曲知嫿,眼中雖有不舍,但還有更多的沉穩:“嫿兒請起。”隨後,曲知嫿緩緩起身,麵無表情地當朝說道:“本宮此行豐堯,一願我逍遙國永泰……”群臣朝曲知嫿拜道:“殿下千歲!”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丁南奚——他跟他們一樣,呼喚她殿下,期望她千歲。曲知嫿很快轉頭,又朝曲奉鳴大拜:“二願父君千歲……”但華謠能看清,她這聲願望裡,更多的,是對曲奉鳴的恨意和怨懟。曲知嫿又緩緩起身,朝以玖支闌為首的豐堯迎親隊伍,冷漠道:“三願友邦和睦。”玖支闌等人象征性地朝曲知嫿微微折腰行禮。曲知嫿又朝曲奉鳴道:“但願豐堯國君早日康愈,兒臣——永不歸寧。”永不歸寧——在華謠耳中,這真真是重若千鈞的四個字,而這四個字的波濤之下,這該是多大的絕望和無奈,甚至是多大對家鄉的恨。但朝堂的眾人,似乎都以為貞儀公主,犧牲極大,也偉大至極。辭彆的禮數做到後,玖支闌作為送親的使臣,終於上前了一步。曲知嫿知道,豐堯國君派個使臣前來,誠意絲毫不足,甚至說,隻是為了折辱他們逍遙國,但是,為了兩國不要兵戎相見,曲知嫿還是含悲忍辱地朝他們行了豐堯的禮節:“臣妾曲氏,此至豐堯,願國君千歲,黎民安泰,兩國永世交好。”玖支闌誌得意滿地受了曲知嫿的禮,但出於君臣身份,還是率領身後的下屬,給曲知嫿回了禮數:“王後殿下千歲……”就在這儀式感甚重的繁瑣禮節以後,丁南奚終於帶著送親的隊伍,與玖支闌的迎親隊伍一並離開大殿,在殿外聚首。丁南奚身側,站著華謠,但先開口的,還是丁南奚,他朝玖支闌說道:“在下是工部尚書次子丁南奚,護送貞儀公主前往豐堯的送親禦使,這位是送親特使,禮部尚書次女華謠,是為國君治病的。”“逍遙國不愧是逍遙國,這臣子臣女,都如此逍遙。”玖支闌竟然嘲諷地一笑,用他蹩腳又奇怪的口音諷刺道:“臣子來送親,臣女來治病,八竿子打不著兒的人,會的倒還是挺多的?”“使者見笑了,臣女的確是為貴國國君治病的,除此之外,臣女還是個媒人。”華謠見玖支闌這話實辱國體,而丁南奚似乎顧慮甚多,不便反唇相譏,但華謠卻素來是伶牙俐齒不肯服輸,遂反口道:“但這並不是因為吾輩不務正業,而是說,我逍遙國人才濟濟,繡娘通文韜,樵夫懂武略,如今去豐堯卻也不覺得自己大材小用,而是小女心中覺得,榮幸萬分。”這話不僅砸懵了玖支闌,可驚得丁南奚也不知所措,丁南奚的眼神表示著,他嫌華謠的話忒多!“好啊,這位姑娘是伶牙俐齒……”玖支闌怒極反笑,滿眼都寫著鄙夷的顏色:“但若是說,你是個媒人,本座信,但若是說你通醫術,本座是一萬個不相信。”“您是不相信我的醫術,還是不相信貴國國君會痊愈?”華謠本是反嗆玖支闌,但這話卻在日後成了事實,華謠此刻還不知道,因此,此刻她的神情,卻自鳴得意至極:“您得提前說清楚嘍,免得臣女空跑一次。”玖支闌見華謠此女實在不簡單,深邃的墨瞳一眯,像是即將抓死獵物的鷹隼:“話如水,滿則溢,溢則失。”在華謠耳中,這句話其實與威脅她無異,但玖支闌到底也沒有再說過多的話,而是在此之後,兩隊人馬集為一隊,共同奔赴豐堯去了。在即將走出城門以前,華謠仍舊以素指挑開馬車湘簾,不斷朝身後回望著,她不僅是在找尋,更是在等待——她不相信她等不到曲舯弈的到來,她更不相信他是所謂的“病了。”然而,在沉重的城門開後,那銅鐵咯吱的聲音,逼得人倍感壓抑,但等到送親隊伍已經徹底撤出城門後,華謠仍舊沒有等到曲舯弈的到來,哪怕是她已經聽到了城門關閉時,那冰冷的聲音。曲舯弈真的沒有來,他毫無征兆地不再理她,也毫無征兆地消失在百官眼前,令她捉摸不透,更令她心神恍惚。 華謠就這樣一路,時不時挑開轎簾,朝車外去看,不斷回頭張望,儘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但麵上仍然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而這一幕總是被丁南奚看在眼裡。丁南奚馭馬在華謠車前,終於放緩了速度,與華謠的馬車齊步並進。“在看誰。”丁南奚在華謠將將放下車簾時,朝華謠訕笑一聲,問道:“在等誰?”華謠察覺自己的動作被丁南奚發現,先是微微一怔,有些窘迫地垂了垂頭,而後對丁南奚遞了一記白眼,把車簾放下:“我不與負心郎言語一句。”丁南奚也劍眉輕挑,唇角勾出促狹的笑意:“那你這又是在做什麼?”華謠不再撩車簾,隻隔簾道:“夏蟲不可以語冰。”“你說我是負心郎,為何不說貞儀公主是一廂情願?”丁南奚卻還是輕聲笑了,朝身後曲知嫿所在的紅轎攆一瞟:“難道,她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她?”“渣滓們彆無二致的言論。”華謠暗自冷笑,雙手輕握:“無須分辨。”“物不平則鳴,你也讓渣滓傷過?”丁南奚也勾唇笑了笑,“本官戳到你痛點了不成?”“那倒不是感同身受。”華謠心裡想著曲舯弈,愈發惆悵了些,但仍舊口硬,“而是,書讀百遍,自見世事分明。”丁南奚推開華謠車簾一角,遞了個輕蔑的眼神給她:“那敏欽小姐的悟性倒是極高。”華謠猛地把那一角車簾奪過,往下一按,反口道:“承丁大人謬讚,不勝欣喜。”丁南奚在馬上直了直背,雙腿一夾馬腹,那駿馬就往前上了幾步,他大聲說道,勢要隨軍聽到:“但願敏欽小姐到了豐堯,口齒還能如此伶俐。”也就是在他話音未落時,送嫁隊伍後方就霎時嘩然一片。“啊——”數兵齊聲呼痛。原來,幾隻冷槍毒箭從暗處發出,且彈無虛發,兵刃全中於血肉之上,送親軍隊後排護衛紛紛墜馬落地,氣息全無。隊伍中的丁南奚首當其衝遭受伏害,但丁南奚精通武略,左避冷槍,右躲暗箭,即便數箭並發朝他殺來,他都成功避開。隨後,駿馬錚錚嘶鳴而來,踏著滾滾黃塵,一隊粗野的男人蒙麵嘶吼而來,各個都手執兵器,或是箭弩,或是刀槍,朝著貞儀公主的送嫁隊伍襲來。“保護貞儀公主!”丁南奚揮劍打翻暗處飛來的箭矢,心知身中埋伏,發了狠地勇猛揮劍迎戰,朝身後的隨軍人大吼:“給我殺!”來自豐堯的玖支闌顯然也意外至極,竟有宵小匪寇埋伏在此,事關兩國邦交,玖支闌也不敢輕敵,隻得與丁南奚的部下合力應戰,但前來攔路之輩,似乎深諳玖支闌用兵路數,幾番下來,丁南奚的眾多得力部下,都為救玖支闌部下而死。丁南奚見攔路山賊熟稔送親隊伍的武功路數,不禁混戰中嘶吼:“這些貌似山賊,但,絕非山賊路數,一招一式,皆為精兵!”玖支闌也早已察覺這點,即便經驗老成如他,也霎時慌亂不已:“丁大人,擋不住了!”“先護貞儀公主走!”丁南奚見那隊山賊有意劫走曲知嫿所在的紅轎,且轎前死士已處於下風,對身後副將吼道:“隋嬰,快召援軍前來!”“屬下遵令!”那隋副將得了命令,趕忙在丁南奚的掩護之下,取出火折,高燃烽煙。原來,丁南奚早就預料到或許會有人攔截送親隊伍,早在兩國交界處的山邊埋下援軍,烽煙即如軍令,但見烽煙高旋,則援軍必至。華謠即便身為女流,但如此混戰之下,也沒有自亂陣腳,而是還感慨丁南奚的高瞻遠矚,喟歎難怪貞儀公主芳心暗許。但很快地,華謠也意識到在援軍到來以前,貞儀公主就已危在旦夕,而她,也將因此而葬送性命。但她知道,她不能有事,她答應過她的父親和姐妹,她要凱旋而歸,她還有很多的秘辛謎團沒有解開,也有很多的問題還沒有問,比如說,她就想問,為什麼曲舯弈明知她要遠去豐堯,還一直稱病不朝,甚至送她也不來送。她得活著,不光如此,她還得幫助玖支闌和丁南奚都全身而退,這才能先聲奪人,令兩國都各自記住她的恩惠,如此,即便真的無能救治豐堯國君,玖支闌這素來以重恩義聞名的老臣,也會為她諫言一二。正打著如意算盤,便已有一名功夫精猛的銳士殺上曲知嫿所在的馬車,華謠驚得瞳孔擴張,剛要呼喊一聲不要傷人,便有另一名與那銳士一並而來的男子跳上轎前,揮刀攔阻了那場慘劇的發生。後來的男子像是為首的頭目,他用豐堯的方言講著:“抓活的,不得傷人!”華謠是聽不懂豐堯方言的,但見這些兵士原本刀刀致命的走勢,卻在這句命令之後劍氣柔和許多,才猜到那人的命令,或許該是刀下留人之意。也是在這聲命令下達以後,丁南奚的部下得了反敗為勝的機會,士氣大增,誓死反殺敵軍,隻為護主,拖延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也正是這一炷香時間內,身姿矯健的華謠早就趁亂鑽到曲知嫿轎攆之內,華謠緊緊握住曲知嫿一雙素手,一字一句緩緩道:“殿下,臣女替您引開追兵,您多保重!”曲知嫿身為金枝玉葉的公主,見此陣仗早嚇得瑟瑟發抖,華謠如此一說,她更是懵然不知所措。華謠已經先行取下曲知嫿髻上的鳳冠,罩在了自己的發頂。曲知嫿顫顫巍巍道:“阿謠……你……凶多吉少,你當真……”“殿下金枝之軀,怎能犯此凶險。”華謠嘴上回應曲知嫿,一雙柔荑卻已將拆了原先的發髻,而是依照之前學過的新嫁娘的發髻樣式,重新將自己的如瀑青絲綰起,“臣女自小就在山林長大,熟稔野外地形,您放心,臣女自會安全脫身。”曲知嫿看著華謠已經奪了自己的鳳冠,又重新綰了髻,更將一件朱紅的長褂掛在了身上,曲知嫿如今隻與尋常女子無異,也被華謠的大義凜然震懾,怯聲說道:“阿謠,你若當真能平安歸來,本公主必許你恩榮。”“這都是後話了。”華謠唇角微揚,急匆匆地整理與曲知嫿更換過的行裝,作勢就要走出轎去,“殿下保重。”\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