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餐飯，江照吃得如鯁在喉，食之無味。江家向來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原則，當然，這條規則隻是用來約束小輩。江老爺子和姑姑江亞男從來都是言語自由。江北是個性子活潑的，以往還好，最近懷了孕，脾氣越發急躁，見眾人都沉默地吃飯，老公也不搭理自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埋頭吃飯，不禁望向姐姐。江東比她爹江麒麟還要嚴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沒理會，她隻好捅了捅弟弟，希望他能夠和自己說說話。江照是家裡的鎮宅寵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會賣乖取巧，除了老爺子永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沒有人不喜歡他，任何時候大姐和媽媽都會向著他，在飯桌上說笑話這事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但這會兒，江北用手肘捅了捅弟弟，他毫無反應。她隻好伸出腳去踩，柔軟的家居鞋碾過他的腳麵，他仍舊沒反應，倒是正喝湯的三姐嗆了一下，低頭去看桌底。發現踩錯人的江北急忙收回腳，正打算對弟弟再出手，江照忽然放下碗筷起身：“我吃飽了，你們慢用。”說著，起身出了飯廳，半步沒有停留，像是有人追趕一樣。江北覺得江照有些不對勁，胡亂地吃了幾口飯，又被逼著喝了一碗湯，不管老公在身後叫她慢些，火急火燎地追弟弟去了，在大宅子繞了一圈沒有找到，出了花園也沒有看到弟弟的人，繞到車庫一看，果然，那小子的車已不見蹤跡。她一問，保安便道：“江先生好像有急事，車開得飛快。”這小子有貓膩。江北還打算問個究竟，但因為懷孕了，記憶越來越差，不到幾秒鐘便被外甥叫去打遊戲而分散了注意力。江照的確是跑了，落荒而逃。雖然他早就猜到鑒定結果，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但真正麵對，遠比想象中更難。在前往悠山郡的路上，江照想了很多。他不是江照，而是葉念琛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還是他自己。他要告訴江家這一個秘密，若家人能夠接受他，那便好，若不能接受，他也不怕，最壞的結局不過是離開江家，離開遠洋。或許路會比以前難走一些，但他有手有腳，還怕活不下來嗎？但當他踏進那所大房子，看到滿屋子的人，他試了很多次，好幾次鼓起勇氣，還是沒把真相說出來。他並非害怕失去現在所擁有的物質條件，更多的是，怕傷害到姚秋雲，如果此時告訴她，她的兒子已經死了，這些年陪伴在她身邊的是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她估計會承受不住吧。還有幾個姐姐，她們也會難過吧，連老爺子那張蒼老嚴肅的臉，在這一刻都變得可愛可親起來。他與家人的相處，向來簡單隨意，享受著他們對自己的疼愛，卻極少為之付出。年少叛逆的時候，他也放過狠話揚言不需要這個家的一切，但從未真真正正想過，自己不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也未曾幻想過，離開這個家會是什麼模樣。比起現在所擁有的優越生活，他更在意的是，失去親人，失去這看起來細微平淡實則已經滲透他生命的感情。若是不知道真相，他可以像從前一樣肆意地揮霍著親情，毫無內疚。但現在，他卻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並不完全屬於自己的好。所以，江照逃了。他離開了悠山郡，又不想回星海彙，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最後卻停在了樹園。他幾乎不會認路，這一路心不在焉，竟然也能開到林音希樓下，沒有迷失方向。他看了一眼時間，正是泡沫劇熱播的點，小區散步的行人並不多，隻有一兩個遛狗的業主，見他的車大剌剌停在路中央，忍不住探頭探腦，與他眼神對上，或尷尬或羞澀地移開視線，罵自己的狗：“走走走，跑什麼跑。”眼光還依依不舍地留在車上，暗自羨慕。江照停車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林音希的家，客廳正亮著燈，他沒打算上去，準備抽兩根煙就走。車載音樂鬨哄哄，他索性都關了，萬籟寂靜。沒想到一根煙還沒抽完，便有人“咚咚咚”地敲了副駕駛的車窗，他扭過頭去，並未看到人，再回過頭，林音希的頭驀地從他開了一半的車窗探進來，嚇了他一跳。“你乾嗎？”“我以為你聽不見，就繞到這邊來了。”江照熄滅了煙，見她仍舊維持那個姿勢，驚訝道：“你準備讓我給你拍張照嗎？”林音希的頭發被入秋的風吹得有點亂，鼻尖還有細微的汗，聞言又轉了轉頭，半晌後才悶悶道：“你把車窗打開一點，我好像卡住了。”江照微怔，隨即大笑出聲，一整天的陰鬱心情被林音希這可笑的舉動驅散了大半，笑了好一會兒才在她的催促聲中將她的頭從車窗上解救下來。他開了車門，發現她穿著小黃人的睡衣，手中還拎著滿滿兩袋垃圾，帶著一點臭氣，嫌棄溢於言表：“這東西是乾嗎的？給我的見麵禮。”“我下樓倒垃圾，看見車好像是你的，一激動，連垃圾也忘記扔了。”她問道，“你怎麼來了？”“開車迷路了，就開到這裡來了。”他說。“既然來了，要不要上去坐坐？”“不，我要走了。”江照還在等著林音希的挽留和關心，沒想到她看了他一眼，聳聳肩：“那我也走了。”她穿著卡通睡衣，提著垃圾，一晃一晃的，果真沒有一點留戀。她沒走幾步，便被江照一把拉了回來，牢牢地桎梏在懷裡，她手裡還提著垃圾，不敢亂動，就怕弄臟他昂貴的衣物。江照忍受著垃圾的臭味，勉勉強強地抱著林音希，正準備開口嫌棄她，便感覺她輕輕地朝他靠近了一點，用肩膀蹭了蹭他，聲音與夜色一樣輕：“阿照，不用擔心。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永遠都是江照，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至於這個秘密，就讓它爛在你我心底。你不要有負擔，你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從前怎麼過，以後還是怎麼過，一切都和以前沒有不同。”江照一愣，心裡又酸又軟，她總是能夠一眼就看穿他的心，他的不安，他的猶豫，在她這裡從來無處躲藏。但她卻從來不會令她難堪。她像一陣夏日的穿堂風，輕輕地吹過，宛如一個清涼又溫柔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