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音希與江照自海塘回來後的第一次正麵交鋒。若不是江照剛與葉深深吃完飯,若不是他們的對話清楚地傳入自己耳朵裡,林音希幾乎以為海塘所有的事情都不曾發生,林萍沒有死,那個秘密也不曾暴露。現在回想起那幾天,林音希仍舊覺得像在做夢,發生的一切都有些模糊,細節也不甚清晰。她在清晨接到一個來自海塘的電話,還以為是惡作劇,聽了兩次才聽清楚對方講的事情。她掛了電話,是被李星拉著去洗漱、換衣服的,匆匆忙忙間衣服穿反了,鞋子怎麼也套不上去,最後發現是穿倒了。李星看她魂不守舍,忙將她按在玄關的沙發上,給她換鞋子。李星也是有些緊張,怎麼也係不好鞋帶。林音希盯著李星顫抖的手,竟然擠出一個笑容來:“你自己都不穿有鞋帶的鞋子,還要給我係鞋帶。”說完她弓下身去,沒想到自己的手也在發顫,沒法係好,最後一急,索性綁了個死結。然後,她跟著李星去了停車場,一起前往海塘。李星的駕照拿了很多年,但車技卻不怎麼好。這天,她完全沒有從前的懶散,在駕駛座上正襟危坐,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好像隻有這樣,才能使車保持直線前行。林音希沉默地坐在副駕駛,腦海裡像在放著幻燈片一樣,過往一幕幕地穿過。但說來可笑,關於林萍的回憶,卻是很少很少,此時她在林音希的腦海裡的麵容是模糊的,隻剩下一個佝僂的像是永遠直不起來的背影。林音希與林萍一直不親,無論是小時候,或是她出獄後,兩人的關係都是客套得近乎陌生。林萍在生了林音希不久後,便在南澤給江家當保姆,照顧與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的江照,而林音希則跟著外婆生活,甚至未曾喝過母親的一口奶。她與林萍見麵的機會有限,一年算下來也沒有多長時間。小一些的時候,她每天都等在家門口盼望林萍的到來,林萍回來了,會給她帶來一些衣物和玩具零食,雖不是太好的東西,有的甚至是舊的。林萍回來了,會伸手抱抱她,掂掂她輕了還是重了,有時候會一臉嫌棄,但有時心情好,也會在她臉龐上親一親。那是不苟言笑、孤僻的林萍給她少有的愛和溫情。再後來,林萍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林音希也逐漸懂事,知道媽媽是去當保姆,照顧彆人的孩子去了,她便也不再搬著凳子在門口等媽媽回來。可無論她多不想承認,心裡的期盼卻沒有減少半分,反倒越來越深。她自小便是這麼倔強、偏執。一如這二十年,林萍入獄,拒絕與她會麵,但她還是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去探視,因為林萍會給她捎來一張張自己畫的卡片,畫工拙劣,卻是她們之間僅有的交流。林萍出獄後,林音希問過林萍,為什麼這二十年來都不肯見她,連出獄也不願與她見麵?但得到的回答,隻有無儘的沉默,以及林萍瘦弱的背影。林萍雖不曾給林音希睥睨天地的愛,但也不曾虧待過林音希,無論她是保姆或是綁架犯,無論她多麼的卑微和令人不齒,她都是林音希的母親,無法改變的事實,無法割斷的羈絆。可是現在,他們告訴林音希,林萍死了,深夜的一場大火奪走了她的生命。林音希趕到海塘舊城區的時候,那邊已是一片混亂,救火車還停在路邊,幾個消防官兵似乎剛工作完,正在埋頭吃飯。警戒線已經拉起,仍舊密密麻麻圍滿了圍觀的人群,正在大聲、放肆地討論著。巷子已經被圍起來,林音希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一排黑漆漆的房子,有的已坍塌,有的還殘留著半麵牆壁,地上都是黑色的水,還有一股嗆人的難聞的焦味和餘煙。她還想再走近,卻被一個年輕的看起來像是剛畢業的小警察攔住:“你好,小姐,不能進。”“是你們給我打的電話,讓我來的。”“什麼?”小警察仍是一頭霧水,“你是法醫嗎?證件呢?”李星看不下去,一隻手推開這個愣頭青:“是你們給我們打電話,說我朋友媽媽在這次意外中出事了,快讓我們過去,彆擋道。”她緊緊地握著林音希的手,十分清楚地感覺到林音希在發顫,不禁有些後悔,又瞪了小警察一眼——對方急忙拉高警戒線讓她們過去,還磕磕巴巴地補充了一句:“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彆難過了,節哀順變。”李星眉頭一皺,恨不得將這個不會說話的小警察塞進垃圾桶。李星小心翼翼地望向林音希,她似乎並未聽見這個小警察的胡言亂語,而是怔怔地望著前方,一動不動。李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是一眼,便忍不住捂住了嘴巴,背過了身。可林音希卻沒有,她仍是站在那裡,直勾勾地看著。依舊是那條狹隘的小巷子,現在它變得更加臟亂,隻剩一半的舊桌椅,看不出本來麵貌的電器,還有一團團的不知名物體,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它們都是黑色的,雜亂地堆在一起,許是好幾間房子都沒了屋頂,這巷子看起來竟比往常明亮開闊些,以至於那放在地上卷著的白布,在這黑漆漆的一切當中,顯得更加突兀。白布的旁邊站了不少的人,有穿著警服的,也有穿著便服的,還有戴著手套、拿著類似木棍的長棒在燒毀的屋子裡穿梭的,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林音希沉默地站在那裡,直到有個沙啞的聲音響起:“警察同誌,就是她,她就是那女人的女兒。”林音希茫然地抬起頭,發現指著自己的是房東,就在不久前,自己還和她說過話,托她給林萍帶了東西,也留了自己的電話給她,怪不得警察能找到自己。此時,房東的注意力並不在林音希身上,她隻是帶著哭腔不停地問警察:“我該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我以後應該怎麼活啊……”“你就是林萍的女兒,林音希?”林音希越過那個朝她走來的女警,一步步朝那白布走去,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她被攔住了:“等等,你……”“老何。”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那攔著她的中年男人回頭看了一眼,收回了手,卻仍是勸阻:“小姑娘,不要看了。”對方是好心,但林音希卻沒有一點感激的心情,她飛快地揭開那塊白布,隨即愣住,直到有人將她從地上拉起,白布又覆了上去。“那不是我媽,那不是林萍,林萍不是長這樣的。”她忽然對他們說。“這具屍體是從林萍所在的租屋抬出來的,經房東辨認,是林萍本人。如果你覺得不是她,我們可以送去做DNA比對,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但林音希壓根沒有聽他們在說什麼,她隻是不停地像複讀機一般重複著:“那不是林萍,不是我媽!那不是林萍,不是她……”她說著,便要往燒毀的房子裡走,卻被拉住:“你不能進去,很危險。”林音希聽見李星的哭聲,知道她抱住了自己:“小音,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冷靜點,不要嚇我好不好?”“你叫我怎麼冷靜?他們說那是我媽,那個燒得黑漆漆的人是我媽。我不相信,我媽不是這樣的……”她不停地掙紮著,混亂間,整個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汙水迅速地將她的褲子染成灰黑色。林音希仍舊掙紮著,要往裡麵走,她要去找林萍,問林萍為什麼,為什麼一次次地拋下她,林萍是她最後的親人,為什麼要離開她。她無法站立,便雙手撐著地,要往裡麵爬。直到,一隻有力的手用力地托住了她。“林音希,是我。”她恍惚地抬起頭,看到江照沉靜肅穆的臉,那一刻,眼淚才終於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