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蓮花生佛麵(五)(1 / 1)

畫皮師 珊瑚文學 1122 字 2天前

她再遇到於修,於修已經是七十歲的老先生了,儒雅而溫和的脾性,豐陽城中數一數二的老師,從豐陽城出去的所有學生,沒人見他不行禮恭敬的。那一天月色冷冷掛著,七十多歲的於修再次踏過嶽華池的橋,他的步子已經不如過去輕快,瀟灑和玉樹臨風那樣的詞早已從他身上褪去,他佝僂著腰,胡須全白,臉皺巴巴的快要看不出五官,說話的時候還沒開口先不停地咳起來,那聲嘶力竭的咳似乎能吐出一顆熱騰騰的心來。但是她半撩著裙角,露出一雙藕白色的腳玩鬨著拍打著水花,低頭和池裡的遊魚笑著說話,爽朗笑起來的時候一抬頭便看到了他,多年前的記憶早已呼嘯而去。她隻是看著那個被人攙扶的老先生下了橋,步履緩慢地朝著遠處走了,她坐在那裡,一顆心像被活生生挖出來一樣的疼,她捂著自己的心臟在嶽華池便失聲痛哭。聲音一點都不淒婉好聽,尖利刺耳到嚇跑了池裡的遊魚。過了七天,那疼才漸漸消去。她不疼了,在一個她覺得會喬陽似火的日子,整理下羅裙,仔細梳了一頭黑發,拎著一個竹籃惴惴不安地一大早便站在他的府前,她的籃子裡一半裝著白淨的蓮子,是她連夜親手剝的,另一半裝著漂亮的並蒂蓮花,她親手采的,並特意梳理了上麵的汙垢殘泥,要是趕在太陽落山前早早插在花瓶裡的話,還能活半個月有餘。她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而在這所有東西裡,她將自己收拾的最好。緋紅色的百褶月華裙,淡粉色的羅衫,豔麗的胭脂,精致的珠花簪子。她素手提著青綠的竹籃,立在富貴的牌匾下,對著開門的小廝柔柔一笑。她的劫難又來了,她沒有見到他,她一個人坐在嶽華池裡,用一夜的時間,吃掉了帶有蓮心的蓮子,她不停地想他,但所有的記憶都單薄的可憐,僅僅是他自橋上過時佝僂的背影,還有他那一張看不出五官的皺巴巴的臉,以及一副破鑼嗓子不停地咳。四裡八鄉的魚估摸因為他那一咳,一月內都不會來陪她了。該怪他!怪罵他!該詛咒他!但這微小的想法隻起了一個頭,心裡便已經從‘他’展開了無數次相似的回憶,她的嘴角也忍不住翹起來。唔,反應過來的時候,氣憤的抓起一把蓮子扔進嘴裡,哭得吐舌頭,但是卻想哭哭不出來,眼睛乾的要命,一轉頭,正是子夜,街頭李四的媳婦兒跟李四吵得正凶,李四的媳婦兒捂著臉便是一嗓子哭嚎起來,李四整個人都站在原地紅著眼眶抖了幾抖,等那哭聲慢慢弱了下去,李四趕緊便追了上去。她坐在嶽華池裡,扮個鬼臉仿照著李四媳婦兒的聲音哭起來,才一出聲,身邊的一堆魚登時都用魚鰭捂著了自己的耳朵。她不哭了,沒興致了,覺得無聊了。無聊,她第一次生出了這樣的想法,這想法才在腦海裡閃現,她抬頭看見的往日的皓月青湖白蓮花紅錦鯉一瞬間像是褪了顏色,一點兒都不美,一點兒都沒什麼意思。她在這一瞬忽然覺得身上冷,驚慌失措從湖裡爬上岸,隨後脖頸抬起來,下意識就追著李四和他媳婦消失的地方久久的看了過去。她懂得了失落,懂得了冷,懂得了孤寂,懂得了求不得,懂得了渴望,懂得了淺淡的怨恨和十足的歡喜。她一個人,簡直能演一部元曲。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多麼有看頭,她隻是長長久久坐在湖邊,看太陽升起,看月亮缺了又圓。直到一天他再次從橋上過,他隻身一人,文弱的可憐,她一伸手輕輕握住他的脖子,擔保就能瞬間昏死過去。她坐在嶽華池裡看著他,往日她坐在池裡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她將這當成一種遊戲,她長發披散,眉眼濕漉漉的。以往日旁觀的神色看著橋上的來人,他腳步虛浮,神色淒楚。他立在橋上,久久凝望著她,她覺得好笑又覺得難受,下意識地便在冰冷的水中朝著他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她看著他,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究竟有多麼虔誠。他蹲下身子靠在石橋上哭,嚎啕大哭,涕泗橫流,那樣的哀嚎,她從沒聽過。她看著他,下意識地從水裡上來,以往愛美定要打扮好自己才出現在人前的她不管自己那一刻是多麼狼狽,就那樣濕漉漉的立在他麵前,良久慢慢蹲下去,她看著他,眼淚不停地從眼眶裡淌下來,她沒有伸手去擦,她也沒有眨眼睛,她隻是定定看著他,無聲的落著眼淚。那樣多的眼淚,她哭的自己都覺得害怕。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是在水裡待久了,眼睛裡竟然會存著這麼多的水。她不停地哭,忘了怎樣睡過去的,醒來的時候四周富麗堂皇,她睜開眼睛就見床榻邊坐著他,他住著拐杖眼睛紅腫微微一笑。她是水鬼,也是荷花妖,也是精魅,也是一個雙十一的女子。於修在七十歲這一年突然動了要娶她的心思,隻是她的一副長年累月以蓮花做出來的軀殼早已在法華山道人的口訣中散去,她看著他,她碰不到他,他看著她,他改變不了她的一絲一毫。她是一個實體,卻也是一個虛體。於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知道了一種秘法,能將她變成一個類似於‘人’的東西,他從前畫的鳳冠嫁衣都能穿在她身上,她會有體溫,她頭發剪掉得很久才能長上來而不再隨心所欲地變長變短。十二個妙齡的女子,十二個女子的生魂。他毫不手軟,一個儒雅的人瞬間成了妖怪,不,他比妖怪更可怕,他滿手鮮血讓她有了今日這樣一場婚禮,他讓遠近聞名的畫皮師瑩鶴先生畫出她原本的容貌,他備好了一切的東西,他給了她一場婚禮。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長久的,包括她,但是這一切的代價是\u001F——他是短暫的。他隻拜了堂掀了她的蓋頭,連一杯合巹酒都來不及喝,便有衙役押走了他,他昔日的學生,一身官袍眉眼清冷判處了他的死罪。他能為她做的,隻到這裡。他想將她帶進自己的身邊,卻又一次丟下了她。一室紅妝,滿目鮮紅,兩隻喜燭和暖而明麗,她身披嫁衣,但是卻孑然一身。……“我想起來了,他叫於修。”新娘猛地高聲道,她站在火光下笑起來,臉上一瞬間情緒複雜,是的,她想起來了,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於修,那個不畏水冷將她抱上岸的翩翩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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