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新娘垂著眼瞼,她誰也不看,隻是定定的看著大堂裡的喜燭,她輕聲道:“我跳下了河,再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妖怪,或許也不算是妖怪,我能看見我的屍身沉在河裡,我坐在我的屍身邊,唱了七晚上的歌,因為沒有人記得我,不會有人替我哀悼,第八個晚上,我飄在河麵上,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突然就催動了河水。好大的河水本來要淹了村子,我卻被一個過路的道士攔住了,他用一把劍刺進我的心上將我死死釘在河裡。後來就過了很多年,有一天真的發大水的時候,我身上的劍被水流吹得飄走了,我再醒來,四處都是喊著救命的人,我混在他們裡麵,冷眼看著一個個人被救走了。”“你為什麼不喊?”我問道。說完我才覺得自己又犯傻了,她已經死了,怎麼喊也不會有人看到聽到的。“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屍身已經不見了,我突然覺得心裡很輕鬆。”新娘猛地笑起來,她的臉上的笑意很濃,聲音也輕快了起來:“然後我就遇到了於修,他在橋上不停地說河裡還有人,但是沒人能看見我,他自己就跳了下來,我當時看著那麼一個俊俏的少年兒郎,真想抓住他不讓他走,讓他留在水裡陪著我。但是遊到我麵前時對著我笑了一下,就那麼一下,我愣神了一會兒,再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帶著我飄在了河麵上,四周都沒有人,也許我和他是被水流衝到了下遊。我聽見上遊有人喊他‘於大人’,他拉著我到了岸上,狼狽地不敢看我。”“那個人就是於修,他去賑災的那一年。”瑩鶴先生突然開口,我吃驚的看著瑩鶴先生,新娘講了這半天他一直沒說話,誰知道他卻突然接了話。新娘笑起來道:“對,是於修。我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他畫了我的畫像張貼在城裡四處找我,我就住在河裡,他的賞金很高,經常有人拿著他畫的畫像從橋上過,我隻要招招手就會起風,風把紙吹到水裡,我便慢慢的看,他畫的很好,畫上的女子比我漂亮,他越畫越好,我拿到的畫像越來越多,我有的時候都會嫉妒畫像上的自己。”“他有去河邊看過你麼?你們不是在河邊遇到的麼?”我問道。如果於修喜歡她,肯定是會再去河邊的,畢竟他們兩個人就是在河邊遇到的。除了河邊,於修應該也不會知道還能去哪裡找她。“他經常去,不過都是晚上去,一旦碰到人問他為什麼大晚上站在那裡,他都隻是傻笑,笑完了又皺著眉看著水裡。他有的時候念詩,我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有的時候他隻是歎氣,說一些他賑災碰到的人和事。”新娘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是了,她的一生多過的太過於不幸,好容易才碰到這麼一個對她好的人,或許從一開始於修看見水裡的她,就注定了他們之間會有一段牽扯。我看著瑩鶴先生,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他其實也算是一個軟心腸的人,我能察覺到新娘自己已經忘了大半的事情,他故意說起這些事,讓她一一敘述的時候自己慢慢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偷偷看著瑩鶴先生,他猛地視線一轉恰好和我碰在一起,我梗著脖子不轉開視線,直直盯著他,或許是我的視線太過於火辣,瑩鶴先生最終先轉開了視線。他看著新娘輕輕開口:“後來呢?”“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突然就不來了,我站在河邊,聽過來過去的人說他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他家裡從京都來了人,將他帶去了京都。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從那天起,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在河裡遊,有的時候跑到荒郊野外,到處有狼叫,有的時候能到世外桃源,根本沒人去過的地方,總之我也不記得時間,隻記得春去冬來又春去冬來,忘了過了多少年,有一天我覺得累的時候,停在一個湖裡,那一天月亮特彆大特彆好看,我在水裡拂動著荷花玩,然後從橋上走來了一堆人,他就是其中一個,他年歲大了一些,像是有了胡子,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怎麼說呢,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麼多的人,有三十多個吧,但是我真的一下子就看見了他。他不做官了,當了一個私塾的先生。有人喊他‘泗陽先生’,他過得很好,他已經忘了我,從湖邊過的時候也沒看見我。”“你怎麼知道他是忘了你?”我低聲問道。“我喊他,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走了。”新娘輕聲道,神色一片淒惶。也許她並不能察覺到水的涼,但是那樣幾乎一意孤行的順水而行,不分晝夜和四季,她是那樣的喜歡他,但是他卻不知道。瑩鶴先生淡然開口,他的聲調平穩,聽不出其中的情緒,他道:“他一直記掛著你,為了你他一直堅持未娶,後來在父親的逼迫下他娶了一個女子,眉眼跟你很像,後來他的妻子病逝,他一人過到現在,在你順水而行的那些時間裡,他也一直在找你,他辭官,到處遊曆,但是你從沒有碰到他而已。”“是嗎?”新娘怯怯道:“我這樣的人。”她的聲音低下去,按照世俗的眼光來評判她的話,她是配不上他的。但是以她身上的這份愛情來評判的話,我想不可能再會有第二個女子那麼喜歡他了,除了她以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的。“你開始擄劫附近過路的人,有書生,有老嫗,也有妙齡的女子,你以荷花作為本體,漸漸能短暫的到地上走一會兒,所有人都能看見你,但你害怕被人看見,日夜不肯出來,隻是不停地殺人,用他們的屍身滋養你的根莖。”瑩鶴先生低低道:“於修府裡不停地招進去貌美的侍女,你也開始不停地獵殺那些美貌的姑娘,你開始用那些姑娘的臉皮做偽裝,用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麵前,但是他不喜歡你,他客氣有禮貌,無論你有一副怎樣的容貌,怎樣的哭訴,怎樣的打動他,他始終沒有很仔細地看過你,就像第一次他見你時那樣看你。”“是啊。”新娘抱著臉哭泣起來,她的聲音很低,聽起來讓人心生動容,類似於一種幼獸的哀鳴,一聲一聲的抽泣全像鞭子一樣打在聽者的心上,她哭著道:“他從沒正眼看過我,他已經忘了我,任憑我怎麼叫他的名字,怎麼用好看的臉皮,他都不理我。”她是這樣的可恨,殺無辜的人,隻為一張臉皮,但她卻又是這樣的可憐,她的愛情幾乎能將她折磨瘋,她不止一次在夜裡偷偷潛進他的寢室,雙手指甲尖利靠近他的脖子,但是她從來沒有真的能掐下去過,她那樣恨極了他,卻是那樣地愛慘了他。“他年華老去,而你卻還是雙十一時的貌美。那次橋上他一眼就看見了你,他認出了你,但他不敢認出你,於是他日日夜夜從嶽華池的橋上過,你看他的時候他不敢看你,他看你的時候你沒有在看他。幾十年的歲月,他又是那樣聰慧,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份。”瑩鶴先生的聲音淡淡的,他說著那些多年前的舊事,我卻眼前很自然地便浮現起了那樣的場景。他也喜歡她,但是他不夠大膽,他的怯弱害慘了她,害得她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姑娘,雙手沾血重蹈覆轍。他看在眼裡,但他不敢說出口。他在煎熬著,同時他也在煎熬著她。瑩鶴先生輕聲道:“你的罪孽終於招來了法華山下的道人,他一把劍便輕易讓你疼的生不如死。你喊著於修的名字,說不清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你看著月亮,分不清自己是魂魄還是妖怪,你感受著陣陣的疼,你察覺不到是心更疼還是傷口更疼。你告訴自己,就這樣忘了吧,你這樣想著便慢慢在忘了。”“我……我忘了他?”新娘慌張搖搖頭,她的臉上褪不去驚恐。那一夜的疼是真的傷到了她,她不敢再肆意妄為,膽小懦弱地縮在嶽華池底下,從此再不敢張牙舞爪,一顆心也在無數的寒夜中冷卻下來,到最後,她忘了自己為何身處在嶽華池,她忘了自己原本也是一個有父母的漂亮姑娘,她忘了自己的名諱甚至自己的容貌。她枯坐著,忘了所有的東西。直到某一天,月色皎潔漂亮,七月的夜色朦朧好看,綠瑩瑩的螢火斜斜飛過高高挑起的大紅織金麵燈籠,她一人待在孤寂的嶽華池底下,終於再次笑了起來,她從池底走上來,穿一身粉色的羅衫,百褶裙一頭長發,她那樣好看,無憂無慮的笑著,一轉眼便擠進了熱鬨的人群。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見過她的人並未為她的容貌而著迷,皆是為她的天真無暇所傾倒。她不知道自己是個美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男子,更不知道自己臟汙的過去。她擠在人堆裡,看煙花看社火,有人請她吃一串糖葫蘆,還有人靦腆一笑贈她一把花燈。她立在人群裡笑起來,那樣好看,那一年的七月七,像是為她所準備的歡迎儀式,她第一次覺得人世間這樣好,她沒有了苦惱煩憂,卻有了不死之身和漂亮的不老容貌。她的一生,能活到這裡,是多麼的不容易。然而有些東西是銘刻在骨骼經脈血液靈魂上的,叫宿命的東西像是一塊能燙化人骨肉的烙鐵,一下子將他的名字烙印在她身上,隻待一日突然顯露出來,疼的她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