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寶晉臉色白的厲害,他是被姬如緋氣到了。陸寶晉是書香世家養出來的公子,自小也算是養尊處優著長大的,見的人都是溫文爾雅的,現在碰到姬如緋這個說話不留情麵的主兒,他也是隻能吃啞巴虧。陸寶晉立在屋簷下麵,一身官袍無端便生出幾分蕭索來,他低垂著眼瞼,臉上毫無血色,我都怕下一秒他一頭栽下去暈過去。但是他沒有,他慢慢抬起了頭看過來,視線悠遠又綿長,他的眼睛像是包羅著山川湖海一樣廣博,末了他淡淡一笑,那笑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我卻知道是意味深長的。姬如緋沒再說話,他兩隻是看著對方,像是能把對方看進自己的眼睛裡。良久,陸寶晉才開口,他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因內疚而帶著慌張了,他笑笑,一片風輕雲淡,輕聲道:“寶晉既然做了這父母官,便要對得起這一身官袍。”他說完不等姬如緋再回嘴便走了,於家的小廝侍女沒一個人敢跟他打招呼,等陸寶晉一直走的沒影兒了,外麵冷不丁吹進來一股子風,我才恍然覺得有些冷,姬如緋笑笑狀似漫不經心道:“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較真。”瑩鶴先生也沒應和,又過了一會兒,於家外猛地響起更夫打更的聲音,竟然這麼快就到子時了。我看著瑩鶴先生也不知道該不該催促他回一品桃花齋,於家顯然今夜是誰都不歡迎的,我們三個在這兒坐了這麼久,也沒個人來招呼一下。於家說變天就變天了,我想到這兒突然有點兒擔心那個大小姐於燕,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受得了。照她之前進來的樣子,就知道她跟自己的侍女關係很好,現在自己的侍女死了,凶手卻被指認為是她唯一的親人做的,而她的這個親人活不過今年的冬天。她那樣一個驕矜又莽撞的性子,在這易了主人的於家,也不知道她還能夠待多久。“到時辰了。”瑩鶴先生突然開口,我並不知道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後下意識就去看姬如緋,姬如緋對著我聳聳肩表示他也並不知情。瑩鶴先生的話音才落下去,便從喜堂後跑出來一個女子,是剛才的新娘。她滿臉淚痕,像是在一瞬間醒悟過來了一樣,她跑進大堂裡,一眼就看到了瑩鶴先生,她快步跑過來扯住瑩鶴先生的袖子,急急地便問道:“他呢?於修呢?他怎麼了?”瑩鶴先生微微皺眉,看著被新娘揪在手裡的袖子,他輕聲道:“他剛才被官府的人帶走了,你該知道因由。”“是你故意害他!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新娘喊起來,幾乎是聲嘶力竭,我一時也不敢上去拉她,隻是看著她眼眶越來越紅,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美人哭起來也是好看的,隻是這個好看得分人,如果是彆人,那是肯定是會憐香惜玉,但從她抓住瑩鶴先生的袖子的那一刻開始,我都替她感到擔心,瑩鶴先生的身上竄出來的煞氣我都不敢往前靠一點。新娘抽泣著,她哭了一會兒鬆了手,跌坐在地上,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冷笑起來雙手猛地比劃出一個詭異的姿勢,這個姿勢我看著覺得有點兒略眼熟,隻是一時間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的。她比劃完了以後,四周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彆的變化,她愣在那裡,過了好久才癡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瑩鶴先生看著她開口道:“你已經不是之前的樣子了。”瑩鶴先生的話才落,她像是突然間驚醒了一樣,慌張地摸著自己的臉,而後跑到一邊的桌子上翻找了一會兒找了一麵銅鏡,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卻像是被嚇到了,她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著瑩鶴先生,她手裡的銅鏡也掉在地上,她輕聲問瑩鶴先生道:“我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這才是你原來的臉,你記不起來了麼?”瑩鶴先生淡淡道,他直直看著新娘,口吻冷靜不含一點兒感情,這樣的一個美人落在他的眼裡,似乎同一具枯骨沒什麼分彆。“我原來的臉?”新娘眨了眨眼睛,瑩鶴先生抖抖袖子,抬頭微微笑了笑:“你不記得了?那一年他去賑災,陰差陽錯救了一個落水的美人,後來卻怎麼都沒找到這個美人。”新娘神色微微一僵,隨後她猛地笑起來道:“是了,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瑩鶴先生淡淡道。新娘笑道:“是的,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瞧我這記性真是不好,連時間都不記得了。”說完她摸摸自己的臉,看著瑩鶴先生笑起來:“這張臉幸虧他還記得,要不然我真是自己都要忘了自己之前長什麼樣子了。”瑩鶴先生看著欣喜的新娘,再次開口說道:“於修因殺人被下獄,判的是秋後斬。”“這個傻瓜。”新娘淚光漣漣說道,她的神色十分柔軟,她垂著頭低聲道:“其實我不後悔的,我隻是還想再見他一麵,從私塾到於家一定會經過嶽華池,所以我一直待在那裡。隻是他不知道,我就一直看著他從二十多歲到了七十多歲的樣子。”瑩鶴先生笑笑道:“他也不後悔,你身上的這件嫁衣,是他親手畫的,五十年前他就畫好了,三年前我到豐陽城認識他的時候,他給我看過你的畫像,還給我看了這身嫁衣的圖紙,他說再見你一次是他的夙願。”“他真傻!”新娘嬌嗔道,但能看得出她的心悸,她變得那樣柔弱好看,她抬頭看著瑩鶴先生笑起來:“我是一個漁家女,父母親都是靠著打漁為生,娘是從前的一個官宦小姐,但爹隻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他一生都癡迷讀書,到了三十多歲才遇到我娘,賞花大會上他對我娘一見傾心,隨後便帶著我娘逃走了,當時我娘已經定了親事,是聯姻。”她的聲音低下去,略微有些失落。“然後呢?”瑩鶴先生輕聲道。“隨後?”新娘的神色懵懂,她側頭想了又想,隨後轉頭看著大堂裡的兩支喜燭笑起來道:“娘跟著爹逃走了以後,我外公便派人四處找他們兩個,在出逃的路上,娘掉下了馬摔花了自己的臉,隨後追她的未婚夫便動了惻隱之心,回去稟告外公,隻說我爹娘已失蹤,怕是被哪裡的山賊土匪劫去了,外公便不再找了。爹娘開始安穩度日,幾年後有了我,娘說我生在七月蓮花開的時候,那一月爹外出打漁總是很順利。”新娘微微一頓,隨後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我一天天長大,幫著爹娘打漁,到了十六歲那一年,被一個縣官看中,他強行判了我爹娘的罪名,並要將我送進京都獻給一個禮部的官員。我不願意,他便以我的爹娘要挾我,後來我同意了,我到了京都,不久後得罪了禮部的那個官員,他讓家裡的小廝把我賣進了一個花樓裡。”“你的爹娘呢?沒有去找過你麼?”姬如緋的聲音淡淡的。“他們去了。”新娘哭了起來:“他們也許是知道了我被賣進了花樓,也許是不知道,我外公已死,他們無人可求,便在京都乞討度日,我不敢去看他們,怕他們見了我更難過,我開始私藏客人給的銀兩,好幾次被樓裡的嬤嬤抓住打得半死。後來我就被嬤嬤送去了彆的城裡的花樓,繼續當花娘。”新娘深吸口氣道:“我好容易自己給自己贖了身,到京都的時候卻聽說我爹娘已經回鄉了,我拿著剩下的銀兩回了鄉。等我回到家鄉的時候才知道五年的時間有多可怕,家鄉我從前相熟的姑娘都成了人妻,年長的有些已經不在人世,路上跑過去一個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家的,到處都挖河,不停地打漁。五年的時間,已經沒人能認得出我了。”“那你後來呢?又走了?”姬如緋問道。新娘神色一暗:“我在那裡找我的爹娘,卻知道他兩都早已去世了,鄉裡的人都覺得我是個禍害,是個災星,因為自從我惹惱了禮部的那個官員,那個縣令便變著法兒苛責當地的人。我爹娘都死在鄉裡,鄉裡的人為了向縣令表忠心,便把我爹娘的屍首投進河裡。隨後鄉裡的才子聯名上書,說我不潔,為禍鄉裡,與我家有些關聯的人均是過的辛苦,原先的屋子被強行拆了,他們在那裡修了一個大牌坊頌讚縣官。”新娘抬頭看著姬如緋,微微一笑,眼裡閃過一絲殘忍:“我在鄉裡的花樓掛了牌子,用自己迷惑那些書生,然後把他們一個個喂了藥推下河。死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從來沒人能想到我是凶手,因為我都是偷偷約他們的。”“你不害怕麼?”我問道。我一直覺得其實殺人並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但是殺了人之後那才是讓人害怕的。你的一雙手變得不乾淨,人也會變得疑神疑鬼,再不相信鬼神的人,都會變得晚上睡不著。報應這個詞有時候是不好說的,儘管人們很多人多說不相信,但是並沒有人會真的去實踐。有人說世間上本來就有惡人,各種各樣的惡人,他們有的所做的惡事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們不會覺得難過害怕甚至是懺悔,甚至對其中的一部分人來說,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當然這些人本身就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是什麼樣子,勤勤懇懇,善良和邪惡各參一半。他們的情緒多,身上的煙火氣也重。他們會害怕,會擔心報應,會想很多生前身後事,會去禮佛,會去懺悔。他們不敢妄自害了他人的性命,因為他們會害怕。“我當然怕,每天晚上我都能夢到各種各樣的惡鬼,甚至夢到閻羅王打我下十八層地獄的樣子,但是我不後悔。我在那裡待了一年,殺了很多人。”新娘笑笑,她看著我,一雙瀲灩漂亮的眼睛微微帶著魅惑的笑意:“後來那個縣官也死在了我手上,我被發現了。他們本來要殺了我,但是我逃了出來,但是又被一個之前的玩伴騙了,她本來說要幫我逃出去,但她卻為了五十兩的懸賞把我供了出去。”“那個時候你多大了?”姬如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