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顧著跟姬如緋拌嘴,一抬頭才發現瑩鶴先生竟是一早就到了,他正立在一簇簇鮮豔的綢緞邊,穿著一身深紫色的長衫,長發以同色的發帶束在腦後,神色平靜微含暖意,恰好朝霞映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身上的煙火氣多了不少。我笑笑趕緊迎上去,走近了行個禮道:“姬如緋的話太多!”姬如緋從後麵跟上來看著我一臉凶相,我輕咳一聲道:“他看上了於家小姐的侍女,非要問我討個主意。”瑩鶴先生看一眼姬如緋,微微一笑視線又落在我臉上,我與他視線對在一起的那一瞬,我能察覺到一種奇異的感覺,他細微的一個動作,我便能窺探到他內心的意思。像是一瞬間江河落日淒楚又慘淡,又像是兩人一馬半山桃花綺麗又和暖。我沉浸在瑩鶴先生的笑裡,頓時不能自拔。“還發呆呢!人都走了!”姬如緋惡狠狠道,我回過神,果然瑩鶴先生已經不見了,我急急搜尋了一圈,整個棲紅匣綠裡人來人往,但是卻並沒有看見瑩鶴先生,難不成剛才是我自己眼花出幻覺了?!姬如緋左手扶額,無奈地伸手指指樓梯:“他來一般都在樓上。”我下意識道:“為什麼?”姬如緋歎口氣,扛著草靶子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沒好氣道:“人少!”我“哦”一聲笑著跟著姬如緋朝樓上走,上了樓果然見瑩鶴先生正跟一個老先生在說話,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一匹紅綢,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並非是紅綢,而是已經裁剪好了的女子嫁衣。丹紅的底色,上麵密密麻麻繡了清秀而孤傲的蓮花,枝蔓交錯自裙角一直蔓延到領沿,黑紅兩色打成鳳凰紋的盤扣,金銀雙色線勾勒出雙勒的鎖邊。我從沒見過的式樣的嫁衣,瑩鶴先生身邊的老先生笑著說著話,瑩鶴先生則單手撫過緞麵,他似是很滿意,對著老先生笑了笑,很仔細地聽著老先生講話。我立在原地,頓時整個人都發暈,我揪住一邊的姬如緋,沉聲道:“你沒說過你家先生這麼水性楊花啊?!”姬如緋瞪大了眼睛,掃一眼瑩鶴先生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句話被他聽到你會活不過今晚的。”“……”我說的是實話好嗎?!昨天晚上不還在跟我糾結段小姐的事呢麼,怎麼才半天就迅速來取嫁衣,他這也心太大了,一顆心上到底裝了幾個姑娘啊!主要是他裝了好幾個,我都這麼死皮爛臉硬貼著往上送了居然還沒中選!“過來。”瑩鶴先生對著我招招手。我立馬笑起來露出八顆牙迎了上去,站在我身邊的姬如緋被我嚇了一跳,震驚的看著我愣在原地。我走近了,瑩鶴先生將手裡的嫁衣放在一邊的朱色盤子裡,笑笑道:“怎麼樣?”我掃一眼嫁衣,腦袋則飛速轉著,我是要違心地說不好看呢,還是要很走心地說很好看祝他幸福,或者很沒心沒臉皮地再告白一次試試看能不能力挽狂瀾。嗯,這是一道選擇題。我輕咳一聲,才要開口,已聽到瑩鶴先生對著老先生道:“就這件吧。”……得,根本不用出師就身先死了。姬如緋終於緩過來了,他扛著草靶子走過來,點點頭道:“我覺得這件不錯。”我飛他一記眼刀,他收到了又柔柔扔過來一記媚眼。……是在下輸了。我緩口氣,看著瑩鶴先生道:“先生,我有點不大舒服,能不能先回去等你?”一旁的老先生也呆住了,八成是沒見過像我這麼臉皮厚的侍女,主子沒累自己先喊累了。我心裡酸溜溜的,也不想解釋什麼。因為我已經腦補了新娘過門後對我非打即罵,隨後逐我出一片桃花齋的場麵,我現在的不大舒服,是真的心裡不大舒服。“你不去可彆後悔。”姬如緋笑著道:“泗陽先生家的飯可是豐陽城出了名的好吃,他家掌勺的可是江南名廚。尋常人連他家門都進不了,你能去蹭一頓飯還推拒。”我被姬如緋說的一愣,喃喃道:“吃飯?”“嗯。”瑩鶴先生點點頭:“送泗陽先生的。”他指的是盤子裡的精致嫁衣。不是吧?!泗陽先生跟陸寶晉的爹似乎是同齡,送人家嫁衣?你確定不是在逗我?!“去麼?”瑩鶴先生輕聲道。我趕緊點點頭,不管他是送給誰,隻要不會送給他要大婚的妻子就好,其他的無所謂,我樂嗬嗬道:“瞬間感覺自己又好了。嗯!這棲紅匣綠的風水極好!”老先生摸摸胡須朗聲笑起來,我才來得及仔細看他,他穿著一件百福字的長衫,手上戴著翡翠戒指,極其富貴的樣子,打眼一看就能猜出來是這棲紅匣綠的老板。我不大好意思地對著老先生笑笑,阿諛奉承道:“先生起得名字真好。有紅有綠,一聽就是上檔次的綢緞莊。”老先生咧嘴笑起來,姬如緋戳戳我的肩膀,小聲道:“你拍馬屁還真是出口成章啊。”我笑著用隻有我跟他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那也總比你出口成災好。”“什麼叫成災!”姬如緋不高興地皺起眉毛,正巧瑩鶴先生喊我,我對著姬如緋吐吐舌頭便過去了。瑩鶴先生指著一邊的幾件成衣問道:“喜歡哪件?”我愣了愣,這簡直就是滿滿的帶著夫人出門逛街的既視感!老先生摸摸胡須笑道:“都是時興的衣裳。”他邊說邊帶我看牆上掛著的一件月華裙,十層錦紗堆砌成清冷梨花的模樣,上麵已銀線繡了素白的桃花,繡腳細密繁複,像我這種不懂的人也明白這件裙子做出來肯定是不容易。“老朽不才,這件衣裳照的是京都給段小姐做衣裳的圖樣。”老先生樂嗬嗬道。段小姐?我苦笑一聲,京都除了段神玉還有哪個段小姐。她那樣的美人出塵絕豔,穿得起這樣的錦紗裙,像我這樣的俗人穿了倒是對不起這衣裳。“設小姐不喜歡?”老先生問道。他微微有些詫異,想必他這件衣裳掛在店裡是十分搶手的,他一直沒出手,今日看到瑩鶴先生想狠狠宰一頓,卻偏生我長得對不起這件衣裳所以沒買的心思。不過他這一句設小姐倒是喊得我不大好意思了。我笑笑道:“我隻是個侍女,穿著這樣太誇張了。”老先生眼睛一轉笑道:“瞧瞧老朽的眼睛,嘖,姑娘看這件。”他的手又指向另一邊的一件。鵝黃色的短衫,水綠的羅裙,上麵工筆點綴著一派山水早春景,這件倒是看著還好。我轉頭看向瑩鶴先生,他點點頭:“喜歡就試試。”我得了令,迅速拿了衣裳進了內堂去換,換好出來的時候姬如緋正跟瑩鶴先生站在廊子上聊天,廊子的一麵臨水, 出來的時候依稀還能看見水麵上起得薄薄的霧。瑩鶴先生聽到聲音轉過身來,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對著一邊立著的老先生道:“就這件。”姬如緋本來半貓著腰立著,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是早就覺得無聊透了,他看著我邪邪一笑:“彆說,這麼一穿,還真像個侍女。先生,改天撥了幾兩銀子我也要去選個侍女。”“你缺的不是侍女,是夫人。”瑩鶴先生淡淡道。姬如緋的臉色瞬間就變了,這姬如緋的‘夫人’隻能是指董綠鬢了。我看著姬如緋氣的滿臉通紅的樣子頓覺好笑,棲紅匣綠裡的燈籠全點亮了,四處一片亮堂,不少大家小姐帶著侍女在裡麵看衣料。瑩鶴先生付了銀子拿著剛才的嫁衣帶著我和姬如緋就出了門。才出門,樓外就見停著一輛馬車,趕車的車夫衣著不俗,談吐也是極其有禮,他見瑩鶴先生出來了行了禮,笑著輕聲道:“家主本要小人去貴府上邀,但去了才曉得先生來了這裡,小人怕打擾先生,便一直在這裡等候著。希望沒有礙著先生的興致。”“來了就走吧。”瑩鶴先生應道,我跟姬如緋很識相的很爭吵陸續跟著瑩鶴先生上了馬車,馬車一路走的道都十分平坦,一路過去馬車也行駛的慢,我坐在車上突然有些困。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壓上來,倒是真沒見閒著。姬如緋一路上也沒說話,我回神打量他的時候,才見他懶懶單手撐頭撩起簾子看著外麵,他穿一身緋紅的衣裳,黑發如墨直直披散下來,俏麗的容顏看的我心神一悸。姬如緋其實是個美人,尤其是他安靜的時候,整個人似乎是一瞬間脫胎換骨,看上去落寞又深不可測,他身上有一種濃烈的感覺,我總覺得他大有來頭,裝作玩世不恭,實則心裡大有乾坤。我看了姬如緋一會兒便自然地轉頭看著瑩鶴先生,他穿著濃紫的衣衫,銀色滾雲紋勾勒出紫緞特有的貴氣,他直直坐著垂眼養神,雪白的臉在窗簾外不時灑下的影影綽綽的光裡神情變幻莫測。他與姬如緋不同,姬如緋是一把火,而他是雪,冬天的雪,冷得能涼透人的心神。他一頭黑發鬆鬆落在衣擺裡,十指溫潤如玉,我離得這樣近看他,更覺得他豐神俊朗,他這樣的人,或許是世間上最頂級的畫師,也畫不出他的容貌,他隻消給人一個眼神,便能讓人將心魂悉數奉上。遇到他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