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著董綠鬢,她坦然地看著我,語重心長道:“為了豐陽城安寧,大義滅親也是必要的。”說完她還對著我眨了眨眼睛。我的臉又不爭氣的紅了,一時也沒勇氣看瑩鶴先生,我想了想指著姬如緋道:“陸大人,我指證,昨夜姬如緋也在!”姬如緋看著我,他顯然沒料到我會拉他下水,但沒轍,誰讓董綠鬢稀罕他,再說了,他昨夜本來就在,瑩鶴先生殺了一個荷花妖怪這種事情講出來可信度太低了,還不如先攪亂眼下這局麵再想辦法一一抽身。這陸寶晉來勢洶洶,說話也毫不留情麵,這會兒跟著他來的衙役想必早就把一品桃花齋給圍了兩三圈了。“先生你這個侍女倒還是個長了牙的。”董綠鬢閒閒靠在椅子上說道。瑩鶴先生掃我一眼,低低開口:“她叫設樂。”“設樂?”陸寶晉笑笑,他看著我道:“一品桃花齋還真是奇了,來的人都不凡。”我自知應該是做錯了事,垂著頭立在瑩鶴先生身後不敢再說話,陸寶晉歎口氣道:“我需得儘快找到真凶,否則那月貴妃是個護短的,我交不了差。”姬如緋漫不經心笑笑:“陸大人難道真要將我下獄審問一番?”他說話依然是動了怒氣,大有下一秒就砸杯子挾持陸寶晉強闖出去的意思。我頭皮發麻看著姬如緋,一心祈禱他不要太衝動。陸寶晉還沒來得答話,外麵又高聲傳進來了一個小廝,一副管家打扮,他進來後見過了座中的人,陸寶晉擺擺手道:“直說吧,不必避諱。”那小廝領了命道:“回稟大人,方才泗陽先生家來人報案,說是在他家後院發現了一具無頭女屍,像是跟嶽華池的案子有關聯,仵作已經先行去了,老爺讓小的來回稟大人,說讓大人先速速回家一趟。”陸寶晉的麵色越發不對了,他好容易嶽華池這件案子才拉出了個頭,幾個嫌疑人都承認自己在場了又出了這個事。且這泗陽先生跟陸寶晉家的老爺子曾是同窗,一直交情匪淺。不去命案現場先讓他回家,估摸是少不了一頓叮囑。這小廝說話也是露骨,陸寶晉聽完了話坐著沒動,小廝偷偷看了他兩回神色,正想開口催促,陸寶晉終於動了,他起身同瑩鶴先生寒暄了幾句,十分不甘地跟著小廝出了門。陸寶晉走了屋子裡又安靜了下來,姬如緋打個哈切,董綠鬢則是一臉沉思的樣子,我看著瑩鶴先生,他倒是完全沒多餘的表情。又坐了一會兒,董家來了人喊董綠鬢回去,說是新到了幾批水料,讓她去看看,董綠鬢施施然乘著馬車走了。姬如緋一臉倦怠,董綠鬢走了以後便回了自己院子睡午覺去了。屋子裡隻剩下了我跟瑩鶴先生兩個人,他一直沒有說話,沒有讓我出去的意思也沒有讓我侍候他的意思。他回了套間裡的書房,我跟著走了進去。進去後他拿著一本書翻開便坐在窗邊看的出神,完全沒有在想剛才的命案。我卻是坐立不安,陸寶晉來說的三件事,哪一件都跟瑩鶴先生脫不開乾係,且還都是因我而起。我又給瑩鶴先生沏了一杯茶,見他還是無意交談,便放下手裡的盤子,思索了一下問道:“先生不怕?”他頭也不抬回道:“怕什麼?”“命案!”我跟他聊天的時候有時實在是會崩潰,他說話真是一字千金,且還愛明知故問。正常情況的交談,也弄得像是我在巴結討好他一樣。“怎麼了?”他從書裡抬起頭看著我,神色波瀾不驚倒像是真無辜的樣子。我語塞,想了想,我還是開口道:“陸寶晉說的三件命案,應該都跟先生脫不了乾係。”“然後呢?”他施施然問道。我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去道:“先生不打算掩護一下或者逃麼?”我說的極其認真,國君製定的刑罰本就極其嚴苛,那天殺的國師花子黎上任後又將裡麵一些刑罰修改的更加嚴苛,像瑩鶴先生這樣身上有數條命案的人,估摸得淩遲個半個月了。“不用。”他淡淡道。他說的斬釘截鐵,完全沒轉圜的餘地,我瞬間覺得我腦子有點暈,從昨天到今天,我似乎就沒感覺到自己的腦子閒過。我點點頭,見他又埋頭看書便拿了盤子打算走,才輕聲起身邁了兩步,我便聽到瑩鶴先生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殺的人,都是該死的,你若是害怕,可以離開,昨日到今天的工錢,找姬如緋領就好。”我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瑩鶴先生,他依舊看著書,神色淡漠一如我昨天才看到他時的一樣,這人雖然臉上的表情變化差異不怎麼大,但我還是懂了,他的心裡估摸早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我說那些話之前,我還是他的侍女,一品桃花齋裡的一份子,現在我隻是個路人,跟他有過數麵之緣的膽小鬼。我就這樣看著瑩鶴先生看了很久,我一直猜不透他,準確說是到了這一刻我才敢直直看著他的臉,之前連看他都覺得是褻瀆,更彆說是猜他的心思了。我與他認識了一天,他救了我三次,除開他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喜歡他,我也受段小姐所托千裡迢迢來這豐陽城找他。也許從一開始,我與他之間的牽絆,就早已超過了我的想象。我為這份牽絆有時開心有時難過,一顆心七上八下。但在他那裡,始終是淺淺淡淡的,或許他認為我跟昨天來選侍女的其他女子並沒有什麼區彆,照他這樣的脾性,我前腳出了一品桃花齋的門,他後腳便能將我忘得一乾二淨。想著想著我突然眼眶有些濕潤,我設樂,生來並無姓,記憶中也無父母兄弟,隻身一人四處遊蕩,若你見過世間忘卻前塵的遊魂野鬼,怕是跟我有十分像。我從未為彆人的話所累,沒來豐陽城前,雖然窮困潦倒,但是也算過得悠哉悠哉。我承認我怕死,我是一般的女子,或許今年二九,或許今年已經是雙十年華,漫長的百歲一生,我不過是才走了一個不怎麼好的開頭。怕死是多麼正常的,我並不覺得這可恥。但我是不怕死的,就在剛才陸寶晉徐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甚至已在心裡想過了我與瑩鶴先生同死的場麵,他生,我願為仆從儘心照顧他,他死,我願放棄自己生命與他奔赴黃泉。這就是嚇人的喜歡。我喜歡他,所以想到那些血淋淋淒慘的畫麵,甚至還有點開心。但在瑩鶴先生的眼裡,卻是這樣的輕。眼眶猛地一片濕潤,我不怪他,我隻是在這一瞬間怪自己,怪自己沒有一個好的身份,一個聰慧的頭腦,或是一副漂亮的容貌,好叫我能堂堂正正告訴他這些話。“怎麼哭了?”瑩鶴先生的聲音淡淡的,微帶詫異。我這才回神,臉上早已經是濕漉漉一片,我趕緊轉頭用袖子擦了擦臉,隨後勉強笑了笑轉頭看著他道:“過一個時辰我再來給先生斟茶。”我說完後他沒再說話,我幾乎是鬆了一口氣趕緊端著盤子就朝外麵走。外麵驕陽似火,陸寶晉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這會時辰也還早,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留在這裡。一來,我喜歡瑩鶴先生。二來,我出了這裡八成也活不了。段小姐死的倒是乾淨,真是給我留下了一堆爛攤子。我坐在石階上,半撐著頭想昨天挾持我的人,照陸寶晉的話來說,那人應該是叫宋姚,從京城來,是月貴妃的親信。而月貴妃又是段小姐未婚夫柳官的親姐姐,昨天晚上瑩鶴先生說這些人都是來殺我的,說起來該是都跟瑩鶴先生沒關係。我歎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寄希望於泗陽先生家的那具無頭女屍能全擋了這些事。我惴惴不安待了一下午,卻並沒有什麼事情,一片桃花齋裡安靜的出奇,姬如緋睡了一下午的覺,瑩鶴先生則一直在看書。下午的飯又是董綠鬢差人送董家送來的,她本人倒是沒來,送飯的侍女說董綠鬢在家裡看送來的那些衣料。擺好了飯菜姬如緋也醒了,三個人吃了飯又各乾各的事,我閒來無事便黏著姬如緋,他睡好了精神頭也極好,他正好要出門逛逛,我便回了瑩鶴先生跟姬如緋一塊出門。一品桃花齋外的餛飩攤子還在營業,客人很多,今日卻是老板娘在斜著,她穿一件藍色碎花的短衫,一條同色的布頭纏著一頭長發,發上簡單簪著幾枝銀簪,生的富態又白淨。姬如緋去還了中午盛過餛飩的盒子,我則一直跟在他身邊。不得不說,姬如緋說話很有一手,尤其是在麵對女人的時候,當著餛飩老板的麵,姬如緋簡直能把老板娘誇上天,那老板像是早已習慣了,老板娘卻極其受用,非要拉著姬如緋現給他盛一碗。姬如緋推辭了,拉著我往城中熱鬨的地方去。其實還沒到四月,豐陽城中還稍有些冷,尤其是在太陽漸漸落下山頭的時候,姬如緋一路帶著我過去,路上碰到的女子多數看著他移不開腳步,他卻一反常態沒有同那些鶯鶯燕燕打情罵俏,而是一路不停地同我說哪裡好玩,哪裡賣的東西好。我雖然同他逛的開心,卻一直想著瑩鶴先生,不知道陸寶晉還有沒有去一片桃花齋,但偏偏姬如緋完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我正想撤了姬如緋拉他回去,擁擠的街道上遠處卻突然鳴鑼開道,四周的人迅速撤在兩旁。我想湊過來去,卻被姬如緋一把按住了腦袋。不多時街上一片安靜,眾人沒有跪拜,應該不是來了什麼官員。我正毫無邊際的想著,眼前的石板上走近了一雙穿紫色緞子皂靴的腳,那雙腳在我麵前立定,遲遲沒有要走開的樣子。我被姬如緋壓著頭看不到來人的臉,隻是聽到他低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