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吊橋上,那個人牽起她的手:“來,往上看,我扶你走。”在鬼影憧憧,煙火四散裡,他牽住她的手:“你閉住眼睛,我扶著你走。”兩個時空突然猛烈衝撞一下,一陣光影繚亂之後,一個影像漸漸重合,漸而清晰、鮮明。原來,穆沛遠,真的就是當年那個人。葉燃的心突然裂成兩半,跌落在兩個時空裡,同時摔地生疼。她迅速地低頭,用力沉下一口氣。穆沛遠似乎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怔了怔,才走到桌邊。“叔!”小勤高興地招呼。穆沛遠微笑著點頭致意:“長大了。”眼睛餘光像是不經意地掃過邊上的人——她眼睛直直地看著桌麵,表情說不出是專注還是恍惚。“叔,這是以前來支教的葉老師,你還記得嗎?”小勤很興奮地幫他們引薦,“這位是穆醫生,以前來我們村醫療援助的,你們見過!”“葉……老師?”穆沛遠重複了一下這個突兀而陌生的稱呼,突然看著葉燃,“我們,見過嗎?”他眉頭微鎖,似乎刻意禁錮了一些情緒——在那份申請中,她是一個無勞動能力者。葉燃不得已看了他一眼,目光馬上又掃開:“很久了……你可能忘了。”原來,他一點印象都沒有。難堪裡又無端多了點失望,她如坐針氈。小勤沉浸在久彆重逢的巨大喜悅裡,沒有注意到兩個人的不自然:“對啊,你們和以前都有點不一樣了,葉老師以前是短頭發,叔那時候曬得很黑,現在,你們都比那時候更好看了!”怪不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穆沛遠極力思索了一下:他有一次去小勤家的時候,的確見過一個瘦瘦的女孩,還送她回了村中心的學校……那個女孩似乎也跟他一樣不愛說話。而且喜歡低著頭……所以她的樣貌,他幾乎沒有清晰地看到過。現在,她好像比那個時候更加單薄,而且和那時一樣,喜歡低頭。他素來對身外事身外物不太敏感,但是,這個年輕女人兩次莫名其妙撞進他生活裡,讓他不能不好奇:她究竟是什麼身份?真實的她,真的是申請資料裡那個不久於人世的病人嗎?他像是無意地問了一句:“葉老師……現在還做老師嗎?”“當然啊!做她的學生可幸福了!當年葉老師來的時候,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對我們可好了,有時候還把我們拉到樹林啊田野裡去講課文,特彆有意思。”小勤一講起那時候的事兒就興味十足:“她教我們英語,有個男生老是讀不好發音,葉老師就讓他用中文來標音,我的天,後來我們在他的書上看到:老板是‘飽死’,警察是‘跑累死’……最有趣的是老鼠——叫‘貓死’……”葉燃有點神思不屬,但是被小勤繪聲繪色的語氣一帶,馬上回想起那個愣頭愣腦的小男生,不自覺點頭笑了:“對了,他現在在哪兒呢?”小勤黯然:“我們那時班裡的,大部分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現在能聯係上的,沒幾個。”“哦……”葉燃聲音也低了下去。為了緩和氣氛,小勤趕緊換了話題:“對了,葉老師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你還給我們代過體育課!”葉燃剛剛浮現的微笑馬上僵在了臉上,穆沛遠的劍眉驀地壓了下來。“您示範做仰臥起坐,一分鐘做了五十二個……看得我們都傻眼了,還教我們做瑜伽練倒立,說瑜伽是身體和心靈排毒的最佳方式,我上了大學後,第一門選修課就報的是瑜伽課……”葉燃保持笑容,但是明顯感覺自己的嘴角在抽搐,好像有隻手拈住了那裡,要把她的臉皮,一點一點地揭開。真心煎熬。可眼前是心心念念要和她敘舊的孩子,好不容易才見一麵,她怎麼忍心就這麼一走了之。穆沛遠一直側目傾聽,安靜而認真,他也在守護著孩子發自內心的熱情。“穆醫生也很逗。”小勤轉移到穆沛遠身上,“他有一回來我家幫我爸看病,我奶奶殺了隻雞招待他,後來他就從集市上買了三隻雞還給我們……正好我有個同學爸爸在鎮上衛生院工作,他說有一隻雞掙脫捆綁跑了,穆醫生發動他們衛生院的人一起抓雞,誰抓著他給一包煙……”“穆醫生,真有這麼回事兒嗎?”小勤一想就覺得好笑。穆沛遠想想,也沒覺得不對:“有這麼回事,後來他們五六個人抓著隻雞過來,說是一起抓到的……”這局麵複雜了,葉燃不由自主地問:“那怎麼辦?”穆沛遠淡淡朝她瞟過來一眼,她馬上低了頭,暗怪自己不長記性。“後來,他們把雞吃了,我又買了一隻。”他麵不改色地說。哦,看他一板一眼的,倒也不傻。小勤笑出了聲,葉燃憋住了。那個人在回憶中越發立體起來,不修邊幅,愛搭不理,善良而又隨性——還有種渾然不自知的可愛。而現在是一種成熟睿智,胸有丘壑的魅力。流年如不儘浪濤,兩次於浩瀚人潮中,將他推到她的麵前。而她隻是一顆芥子,被命運的浪頭隨心一卷,轉眼就又和他失去了方向。又隨便聊了些小勤的大學生活,不可避免地,也聊了聊她和穆沛遠的工作狀況。穆沛遠向來表情不多,自始至終沒有流露半分異樣的情緒。葉燃使勁地吃菜,卻食不知味。中途小勤去上了個廁所,他們同時站起來往收銀台走過去,轉身間,手臂碰到了一起。穆沛遠看出了她的意圖,用手虛虛扳了一下她的肩膀,意思讓她坐下:“我來。”她沒有在任何事上和他抗爭的底氣,馬上乖乖坐了下來。小勤發現單已經買了,懊惱地不行,眼圈都有點紅了。隻能以茶代酒敬他們兩個:“穆醫生,葉老師,謝謝你們兩位這些年對我的捐助,我會一直把你們當成我的親人。”葉燃微微怔了一下:原來這些年,一直有一條無形的線,把他們係在一起。隻是,當時她並不知道,現在,已經斷了。小勤還約了同學一起逛街,她請求穆沛遠送葉燃回去,一直戀戀不舍地把他們送到了停車場。等小勤的身影消失,葉燃在穆沛遠的車邊,提起一口真氣,把目光從腳尖往上抬。她說得背書一樣一氣嗬成 :“對不起穆醫生,我為了我弟弟的申請撒了謊,我有工作,也沒有心臟病,我們家也不是低保,我想博取你的同情來達到我的目的,我為我不道德的行為道歉。”她的眼睛好像是對著他,其實是射向他後麵一個很茫遠的地方,語氣呆板,聽不到太誠摯的悔意。她不能放任自己的情感,否則根本沒法說得下去。“那麼,為什麼又放棄了?”穆沛遠聲音裡也沒有感情。因為……我對你動心了。葉燃閉了閉眼睛,保持臉上平靜:“良心發現。”區區四個字,根本不足以放抵消她這麼多天來處心積慮的欺騙行徑。穆沛遠咬牙吸了口氣,上車,關門,一個掉頭絕塵而去。很好,不說再見,也不用原諒。葉燃居然有一瞬的鬆快——有些情愫一旦種進心裡,根係會不儘膨脹蔓延,且越紮越深,直至牢不可摧。不如儘早,連根拔起。葉燃在外麵蕩了很久才回去,今晚陸美英在家,這個時候,她實在沒法抵擋她連珠炮似的盤問。誰知剛到家,陸美英就一臉緊張地抓住她:“快看看你弟弟這是怎麼了?從昨晚回家到現在,沒出過房間門,米粒都沒進過一顆……”葉燃也緊張了:“怎麼回事?”她趕緊去敲葉煒的房門,門關得緊緊的,裡麵是電腦遊戲昏天黑地的聲音。“肯定是在學校受了什麼委屈吧。”陸美英心疼得不行。平時弟弟學校的事兒都是葉燃聯係,她翻出葉煒班主任的電話打了過去。果然有事兒。前幾天,葉煒在自己的書本上偷偷寫滿了一個班裡女孩的名字,正好那一頁被某個好事的同學發現了,在班裡大肆宣揚,女孩很生氣,把葉煒的書撕了,還罵了他一句:“獨眼龍。”“我把鬨事的同學和那個女孩都批評了,也和葉煒談了談,當時他看上去情緒還好,還讓我彆告訴你們家長,所以……”看上去情緒還好,其實全都壓在了心裡。葉燃心疼得發顫,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弟弟。陸美英馬上遷怒於她了,劈裡啪啦一頓罵,不可避免又扯到義眼的事:“你看,這可又一個禮拜過去了,你老實跟我交代情況到底怎麼樣了?上回不是說進了第二輪篩選,你材料都弄好了沒?我說你到底有沒有天天去盯著那個負責的……”腦門嗡嗡地,像有上萬隻蒼蠅在盤旋。“差不多了吧。”現在如果說她已經放棄,陸美英估計會發狂。“什麼叫差不多了?你看你弟弟委屈的!這個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沒有什麼差不多的!”反正錢也籌好了,不如索性把她的嘴堵住,葉燃頭腦一昏:“已經成了,下個月就帶葉煒去做手術。”“真的!”陸美英不敢置信,“你懵我的吧!”“信不信隨你,反正,葉煒的眼球肯定能換!德國的,最好的,和真眼球看不出什麼區彆!”陸美英張著嘴突然說不出話了。“哢噠”一聲,葉煒的房門開了。高大俊秀的男孩從變色玻璃鏡片後盯著她:“真的嗎?”葉燃凜了一下,腦子清楚了。葉煒直愣愣地看著她,屏息等著她的回答。葉燃極力穩住呼吸,肯定地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