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燃一向覺得,美食對情緒有很好的安撫作用。尤其是這種麻辣鮮香的重口味,邊吃邊出一身汗,情緒的毒素和汗液一起從毛孔裡被排出去,有種酣暢淋漓神清氣爽的感覺。難道穆沛遠也好這一口?老板很殷勤地招呼穆沛遠:“先生,要吃什麼那邊自取!”串串店門麵不大,收銀台對麵是一個開放式冰櫃,裡麵琳琅滿目排放著各種竹簽串起來的葷蔬菜。穆沛遠看都沒看,徑直走到葉燃麵前,指指她麵前的大玻璃杯:“這麼能喝?”葉燃愣了愣,連忙把杯子舉起來,跟個被老師盤問的學生似的:“這個不是啤酒!是蘋果汁!不信你聞一下?”她眼圈鼻尖都還有點紅,為了顯示自己的清白,眼睛睜得特彆大,眼裡水光還沒褪儘,看上去清透裡帶著點迷蒙。她有和她最好的年華相匹配的外貌。穆沛遠突然避開了她的眼睛,可能剛剛誤會了,他覺得尷尬。“先生,你吃點什麼?”看他不拿東西,店主主動拿著餐盤上來招呼了,到他麵前,頓了頓,驚喜地叫道:“穆醫生?”穆沛遠怔了怔。“我爸當年的白內障手術就是您做的,您記得嗎?”穆沛遠想想,似乎恍悟:“哦……好幾年了吧?”“是啊是啊,您吃什麼?儘管拿,我給您打折!”“我……就是來回訪一下,老人家現在的視力怎麼樣?”穆沛遠煞有介事的。“哎,老爺子去年過世了。”穆沛遠:“……哦。”一股子花椒麻椒的香味兒,混著酒味兒,熏得人發懵。他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踏進來了。“既然來了,就坐下吃點吧!”店主左右環顧一下,位子都滿了,“要不你就坐在這位美女對麵?”“不了,我還有事兒,先走。”已經瞎耽誤時間了,他確實得趕緊赴宴去。她既然還有胃口吃東西,應該沒什麼問題。正好葉燃點的東西端上來了,兩碗冒腦花,一鍋子紅豔豔的湯裡杵著數不清的竹簽子。今天失控了,點的有點多,偏又給穆沛遠看到,葉燃有點糟心,坐那兒也不敢開吃。穆沛遠轉頭的片刻看到那些東西,不快的感覺又不可抑製地湧上來……這哪是心臟病人該吃的東西! 想要視若無睹,還是沒法做到,他停了兩秒,招呼店主:“這兩份腦花給我打包。”店主愕然:“這是這位美女點的……”“她不能吃。”穆沛遠簡短而又不容置疑地說。店主狐疑地看看葉燃——她微張了嘴,似乎想說什麼,突然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低下了頭。“你們……是朋友?”穆沛遠想都沒想:“不是。”他付了錢,拎著兩個打包盒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第一個垃圾桶麵前,他就扔了進去。兩天後,葉燃接到了醫院黨政辦公室的電話:“你是葉燃嗎?你提交了免費安裝義眼的申請對嗎?”葉燃一陣心慌:“對。”“是這樣的,經過我們醫院眼科和德國CB醫療器械有限公司活動策劃部的共同考察,你們進入了我們的第二輪篩選,我們需要對您提交的資料做進一步的審查和核實……”資料明細必須在下周三之前交到醫院黨政辦公室。原來,穆沛遠真的把她的申請放入了考慮範圍,她不知道是該感激,還是惶恐。反正已經做了決定,投案自首,總比被抓個現行強。她回去把穆沛遠的衣服裝進一個袋子,用還衣服做由頭把穆沛遠約出來,應該就沒那麼唐突。可是,總還是惴惴不安,上班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上課的時候居然史無前例地寫了一個錯彆字,被細心的學霸揪出來了。回到辦公室她沮喪地猛喝水,突然發現桌上有張折起來的小紙片,她打開,上麵寫著:“葉老師,那天的事是我不對,請你原諒。”落款是康澤恩。這小子總算還有點良心,葉燃的心裡多少好受些,馬上也對自己生出些鼓勵來:勇於承認錯誤的孩子,應該比較容易被原諒吧?下班的時候,同事陳茹抱歉地來找她,她們一起買了明天去藝術中心大劇場看話劇的票,可是她孩子突然發燒,去不了了。她把票就直接送給了葉燃,由她處置。多了一張票,叫誰呢?丁雪每個周六定期要陪老公到公婆家去吃飯打麻將,彆的同事也都安排活動了,要不,擇日不如撞日……這部話劇挺熱門的,外麵已經一票難求,是陳茹托了一個在藝術中心工作的家長才買到的,請看個話劇,能不能也算是賠禮道個歉,給自己的坦白,也稍微做個鋪墊和緩衝?她實在不太善於和人打交道,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誠意的做法了。從包包的夾層小貼袋裡找出穆沛遠寫給她的電話號碼紙,她不讓自己踟躕,立刻撥通了穆沛遠的電話。長久的忙音,然後是機械地道歉,無人接聽,再打一次,還是一樣。哪個班級在集體背書:“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算了,直接去撤銷申請吧,她沒有勇氣再打一次了。可是吃完晚飯,他的電話倒來了,開口就問:“葉燃?是不是決定接受治療了?”“嗯……”葉燃說話不大利索,“我能能您談一談嗎?”“當然可以。” 他很爽快,“什麼時候?”“明天下午可以嗎?”他想了想:“可以。”葉燃畢竟還是有點遲疑:“那個,您……對話劇感興趣嗎?”“不感。”他不假思索。“哦……那算了。”穆沛遠頓了頓:“怎麼了?”葉燃硬著頭皮:“我有個朋友送了我兩張話劇票,明天下午的,非常精彩,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偵探改編的。可我就一個人……”“哦,那你看完話劇再聯係我吧。”哦……這樣啊。葉燃隻能說:“好的。”穆沛遠剛到家,取下假肢,把殘肢和假肢的接受腔清潔了,坐到沙發上,拿起當天的報紙隨便瀏覽下。文體版有個醒目的標題:《無人生還,膽小慎入》,副標題:《偵探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的經典之作明日在文藝中心上演》。 好像就是剛剛葉燃在電話裡提到的?他不自覺看得認真起來,報道引用了一些現場觀眾的觀看感受:“第一次看話劇,小夥伴們看到尖叫,都嚇傻了” ,“舞台效果很讚,時不時地驚悚橋段讓人不由自主得豎起汗毛” ,“氛圍特彆好,下半場整個一驚悚恐怖片,適合情侶觀看”……不知是客觀評價還是有點廣告效應的亂扯,反正穆沛遠看到“驚悚”這個詞,也不覺得驚悚了一下。啤酒、腦花,驚悚劇……她對自己健康的極度不負責任,讓他一想到就有點惱火。本來工作就夠煩夠忙的,不去管那麼多了,他扔下報紙,打開電腦調出了幾份國外最新的眼科學術資料。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髕韌帶承重部位的皮膚有點紅腫,緊繃的疼痛感隱隱傳來,他看完一份資料,決定早點休息。當年他是為了徐燕做的眼科醫生,後來在這份工作中得到很多成就感,病人帶來的,學術成果帶來的……樂趣也就來了。直到截肢前,他還開玩笑地對同事說:“幸虧,咱們可以坐著動手術。”截肢以後,他一向對自己的身體注意有加,戒了煙,在飲食作息保健方麵處處當心——他要儘其所能的,把人生中有價值的樂趣繼續下去。而為什麼有些人卻不是這樣?比如,那個葉燃。那天,是第一次看到她哭,而且哭得那麼凶,她應該並不是像表麵上那麼滿不在乎。難道,是覺得病痛無情,人生苦短,想要及時行樂?十點了,他阻止自己繼續去想,按照固定作息時間,熄燈睡覺。睡下去卻又想到她的一句話:“我有個朋友,送了我兩張話劇票,明天下午的,可我就一個人”……就一個人……不知怎麼的,有點睡不著。第二天早上陸美英在家,葉燃窩在房間不出去,實在憋不住上了個衛生間,還是沒躲過陸美英,她在門口截住她:“那個負責的該回來了吧,下周你繼續。”“哦。”她先應付過去,陸美英追著她,“哦什麼哦!你彆給我打馬虎眼……”電話鈴響了,葉燃趁機脫身,跑到房間把門一鎖。居然是穆沛遠,她有點意外地接起來。“下午還是一個人嗎?”“什麼?”“看話劇。”“是啊。”“在藝術中心大劇院對嗎?幾點。”“一點,你有興趣?”“昨天看報紙,說不錯,反正下午沒事。”葉燃抑製不住地驚喜:“那一起看吧,我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