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聚會(1 / 1)

葉燃想不好該怎麼跟穆沛遠說,在一個並不和善的人麵前揭露自己,還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和心理承受能力的。正好接下來期中考試,忙得焦頭爛額的,她就先把這事兒擱置了一下。班裡有個女孩考試成績退步明顯,她立刻跟家長聯係,家長跟她訴苦:“哎喲,你不知道我們在家一直催她,快做作業,快複習……她老是說,過會兒,過會兒,結果搞到了深更半夜,我們隻能催她早點睡了!”她沒好氣地教育家長:“這是拖延症,她不是學不好,而是潛意識裡根本不想學!”掛完電話她突然想到自己。其實義眼那件事兒,要解釋起來就幾句話,花不了多少時間,而且老在心裡這麼壓著,也不舒服。可她就是害怕,怕自己的不堪暴露在穆沛遠的麵前時,他眼裡的關切,突然變成譴責或者鄙夷。她自己也搞不明白,明明是個陌生人,他對自己的看法,她怎麼會這麼在乎。考最後一門曆史的時候,康澤恩又給她惹事兒了,監考老師在他的褲兜裡發現了一張小抄,他還死不承認,被直接送到了教學處,主任勒令她必須聯係上他的父母。就算越洋電話也要打,教學處主任讓葉燃直接用教學處的電話打。“你們打吧,”康澤恩一點不含糊地報了一個號碼,一臉淡定地說,“他不會接的。”果然打過去,沒有人接。康恩澤露出一種意料之中的不屑,葉燃和教學處主任麵麵相覷。“你自己想想清楚,回去寫個悔過書,承認自己的錯誤,否則按學校規章製度,考試作弊要給予警告處分,這樣,你的檔案可就有了汙點了。”教學處主任揮揮手,“班主任再教育一下吧,家長還是一定要聯係上。”康澤恩滿不在乎地跟著葉燃踱到辦公室。葉燃一個頭兩個大,現在沒有任何強製性的懲罰措施,孩子們就跟沒有緊箍咒的孫猴子似的,根本不服管,又不能說重話,保不準哪天孩子跳樓上吊了,老師一輩子的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隻能苦口婆心規勸,康澤恩一聲不吭。葉燃動之以情:“你也這麼大了,個子比老師還高,是個男子漢了,也應該為自己的家人想想,你要是受了處分,你爺爺奶奶,還有遠在國外的爸爸,他該有多擔心啊……”康澤恩突然說:“葉老師,你彆費口舌了,我帶你去見我爸吧。”葉燃一愣:“你爸在國內呢?”康澤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葉燃平時上班騎自行車,康恩澤騎著自己的賽車在前麵帶路,騎了好久,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葉燃抬頭一看,竟然是省醫科大附屬醫院,愣了:“你爸在這裡?”“嗯。”康澤恩痞痞地笑。“是做醫生還是住院?我們上哪兒找他呢?”康澤恩抬頭看著高聳的門診樓,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太平間。”“什麼?”葉燃大驚。康澤恩臉色灰敗下去,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仇恨,還是悲哀:“在我心裡,他早死了!”像是出了口惡氣似的,他蹬上自行車就走,留下葉燃怔怔地,越想越覺得不對,騎上車猛追了過去。“康澤恩,你給我下來!”她都差點忘了自己是老師,“你爸沒死,你怎麼能這麼咒他!”孩子騎得飛快。她邊騎邊衝著他喊:“我告訴你,我去過太平間!”孩子充耳不聞,她努力踩著腳踏:“我見我爸最後一麵,就是在那裡!”孩子騎得沒影了。她追得氣喘籲籲地,突然,就沒有了力氣,她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她考大學的時候,特地選了一所離S市特彆遠的高校,就是想避開陸美英對她無處不在的精神拷打和折磨,就算寒暑假,她也留在當地打工,極少回家。可是爸爸不舍得她,每個月都會來看她,給她送錢送吃的。大三下學期開始,爸爸突然不來了,說是工作忙,沒空,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來,她打過去,也就是說個幾句就掛了。當時,她真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了的感覺。兩個月後,陸美英給她打了電話,說爸爸得了肝癌,為了不讓她擔心,一直瞞著她,現在家裡的錢都花光了,也該是她出點力的時候了。她十萬火急地趕了回去,爸爸已經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卻還催著她趕緊去上課,彆耽誤了自己。為此她連打了好幾份工,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寄了回去,可是半年後的一天晚上,她突然覺得莫名的心悸,就像有人在把心臟不斷地鑽鑿。早上接到陸美英的電話:爸爸走了。世界上最愛她的那個人,走了。她走進太平間,揭開蒙在爸爸身上的白布,已經有點認不出,那是曾經那麼健碩的爸爸,他的臉頰和眼眶都深深凹了下去,皮色發黑,乾裂的嘴唇還微微翕開。可是她一點兒也不怕,她抱著爸爸沒有溫度的身體,在他耳邊說:“爸爸,下輩子,你還做我的爸爸,我還做你的女兒……”如果可以回到以前,她一定不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讀大學,即使陸美英再怎麼責難,她也要多一些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眼前有點模糊了,前路看不太清楚,她不得已下了車。不知道往哪兒去,她有點茫然地坐在人行道的一條長椅上,車子丟在一邊。這些情緒,從來都沒有人幫她消釋,於是就像一股壓縮氣體,沉沉地堵在心上一個角落,但是一旦漏了一個口子,就會瘋狂地膨脹開來,一發而不可收拾。電話響了,她一看是葉煒,趕緊接通,那邊稱呼也沒有:“我們周五秋遊,你給我打兩百塊錢。”說完就掛了。她趕緊擦擦眼睛,打開微信轉賬——微信上葉煒的頭像是一架非常酷帥的幻影戰機。“姐姐,我長大了想做飛行員。”耳邊響起多年前男孩稚嫩而認真的聲音。她手一顫,打了五百塊錢過去。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濕了,眼淚已經阻擋不了,她低下頭,難得讓自己釋放一會兒。下班高峰到了,車流如於堵的河道,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有時間駐足停留,去關心彆人的悲喜。穆沛遠平時離開醫院都比較晚,儘量避開路上的高峰,反正一個人過,也不用一定趕上飯點。不過今天不同,是徐燕的生日,他要在六點半前趕到她家。駕駛座上放著一個精美的絲絨盒子,裡麵是一條他精心挑選的珍珠項鏈。除了父母,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今天動了兩個手術,主持了兩個病理分析會,還跟一個在美國行醫的同學視頻探討視網膜細胞瘤的化療方案,一天下來,真的很累。但是看到鑰匙圈上那個晃蕩的小牛,他臉上難得浮出一絲舒緩的笑意:在徐燕那裡,他永遠能得到最完全的放鬆。晚高峰的時候,這個路口的紅燈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他隻能百無聊賴地往車窗外看看——人行道上不知怎麼有輛自行車倒在那裡,他有輕微強迫,東西擺放不整齊總會覺得紮眼,忍不住就又往邊上多看了幾眼。一個纖瘦的年輕女子坐在車邊上的長椅上,頭低垂著,長發遮住了臉,肩膀在不自覺的抽動。又是一個不順意的人——在醫院的長廊上,他見多了這樣的人,世事難測,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與命運的對抗中旗開得勝。燈綠了,可是前麵一長溜車子過去,排到他,又變紅了。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東西,他想了想,下意識地又對那個女孩看了看:她身上背著一個大布包,上麵好像有個很熱血的日本美少女形象,還有幾個字——她抬頭了,削薄的一張小臉,頭發有幾綹黏在臉上,她在包裡翻找著什麼,似乎沒找到,隻好用手胡亂地抹了幾把臉。她在哭,可是沒有紙巾。他是醫生,與人打交道,向來很少關注情緒,麵對病人的擔心、猶疑、恐慌……他一向隻有一個堅定不移的提議:積極治療。與健康相比,暫時的情緒微不足道,但是現在,心卻像無端被掐了一下。或許是因為知道她的情緒和她的健康緊密相關,也或許,即使身患重症,她也從未在他麵前,露出太多負麵的情緒。好幾次,他都對她太過苛責。身後的汽車喇叭響起,他才發現前麵已經是綠燈了,抬手看看表,距離和徐燕約定的是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往前開了一會兒,在下一個路口,打了個彎。每條路都很擁擠,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停好車,他走了一段,才走到長椅那裡。人已經不見了,自行車也不在了。原來已經走了,他苦笑了一下:果然自己不適合這麼婆婆媽媽多管閒事。況且今天還有那麼重要的聚會,他抓緊時間轉身,卻在不遠處,看到了那輛自行車——已經被擺放好了,在一家餐飲店門口。既然經過了,就看一下吧,一個不把自己當回事的重症心臟病人孤身在外,畢竟是件不太安全的事兒。他下定決心,走到那家店外,在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透過落地玻璃門往裡看去。是家吃麻辣串串的店,這個時候人已經很多,她一個人坐著,點的東西還沒有上,麵前隻有一大杯金黃色清透的液體。又是啤酒?他有點按捺不住了,看她貪婪地大喝了一口,他毅然推門走了進去。“老板……再來一份腦花……”葉燃正抬手要求加單,一看到穆沛遠,手一僵停在了半空。“穆醫生?你……也來擼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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