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幸(1 / 1)

吃完,他們走回停車場。從餐館一條街到停車場要走過一個小廣場,剛剛來的時候這裡空蕩蕩的,現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大有小,穿著奇裝異服,不時發出搞怪的笑聲。煙火也是在這裡放的。“今天什麼日子啊?”葉燃納悶,“十月三十一日……國慶節滿月嗎?”穆沛遠沒有任何探究意識,隻顧往前走。有幾個小身影跟炮彈似的射了過來,手裡拎著晃來晃去的燈籠,葉燃想起來了:今天是萬聖節前夜,她白天在英語組的辦公室裡看到過南瓜燈和骷髏麵具。是洋人的節日,這附近有個外國語學校,很多老外住在這裡。一個小老外突然竄到她麵前,帶著尖尖的帽子披著黑色鬥篷,粗聲粗氣地說:“trick or treat!”葉燃嚇了一跳,不過馬上莞爾,從包裡掏出幾顆潤喉糖給他,孩子興高采烈地舉著糖跑了。葉燃看他炫耀的樣子,正覺得好笑,突然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第一反應是穆沛遠,卻發現他正在身旁,不由地回頭。突然,身旁的人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擋在了自己身前,她的頭正好磕在他的肩上。清朗醇厚的男人氣息裡,混著淡淡的醫用藥水味。穆沛遠沉聲說:“不要看。”葉燃懵了,臉轟的一熱。雖然隻是虛虛的環住,可是現在,她正置身於穆沛遠的懷抱之中。耳邊響起幾聲不依不饒的怪叫,又一道風似的掠過一個人影。葉燃明白了,剛剛是有個人裝鬼跳出來嚇唬她,穆沛遠先看到,於是幫她擋住了——他擔心她的心臟承受不了這麼突然的驚嚇。沒想到他這麼細心。過了一會兒,穆沛遠才鬆開,看看前麵,又皺了皺眉:“真是見鬼。”狂歡的人越來越多,簡直就像群魔亂舞,老外玩心重起來百無禁忌,不時出其不意地跳到路過的無知群眾麵前,已經有小孩被嚇哭了,當然也有很多人覺得很刺激好玩。不過穆沛遠明顯不這麼覺得,這種幼稚的狂歡似乎讓他很不耐煩。他看了看周圍,邊上是黑魆魆的樹林,不時有“鬼怪”竄出來,隻有眼前的這條路可以走,而前麵不遠處就是“鬼怪們”的聚集地。天上還有煙花四散,忽明忽暗。“這樣。”他像是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麵色鄭重地對著葉燃,“你閉住眼睛,我扶著你走。”葉燃睜大眼睛,內心掙紮了一下,又馬上閉上。他抓住她的手——嚴格來說,是抓住了她的手腕,而且是隔著衣袖。葉燃的心好像突然落進另一個時空:搖搖晃晃的吊橋上,那個人,也是這樣的牽起她的手。眼前變成了漆黑一片,隱隱綽綽中,有淩亂的光影飄忽,耳邊掠過各色恐怖的聲響:凶神惡煞的怒吼、淒厲的哀嚎,陰森森的怪笑……仿佛一個人造地獄。可是跟著他的腳步,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越走越覺得平靜踏實。隻是,隨著他手掌的熱度透進她手腕的脈搏,她心底的不安也被催生出來,如同混在血液裡的雜質,把胸口堵得有點發悶。“好了。”到了停車場,穆沛遠放開她的手,呼出了一口氣,“上車吧。”葉燃睜開眼,穆沛遠正打開車門等她上車。她抬頭撞上他的眼睛,路燈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雋有光。“穆醫生……那個,我……”她欲言,又不知怎麼說。“上車。”穆沛遠無心追探,或者是刻意避開了她的期期艾艾。葉燃抿了抿唇,因為沒有足夠的準備,思維和唇舌一樣滯塞。忽然有幾隻小蟲子在穆沛遠眼前亂飛亂撞,他偏過臉,閉上眼睛嫌惡地避開。他不能容忍有擾人的雜質落進眼裡。等他再睜開眼時,葉燃已經鑽進了車裡,除了下車時的道彆,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那天晚上,葉燃又想到了五年前。那年她大四,被安排到一所初中實習。這所學校正好要派一名教師到山村中學支教,當時已經定好的女教師突然懷孕了,沒有人願意替代。她在辦公室曾聽到幾個女教師議論:“哼,她願意去,是因為想做個跳板回來提乾,咱們無欲無求的,去遭這個罪乾嘛?家裡老人孩子誰照顧啊?”校長沒有辦法,於是打起了她的注意——支教的時間是兩個月,她實習的時間也正好兩個月。校長和她大學的係主任正好是同學兼好友,為了說動她,給了她開出一個很誘人的條件:隻要她願意去,會給她一份完美的實習鑒定,並保證為她爭取一個優秀畢業生的名額。這為她以後找工作爭得了一個很大的砝碼,而且當時爸爸剛剛過世,她痛苦而渾噩,正想找個地方避一避。那個小山村位於本省最落後偏遠的一個縣城,從縣城車站下車還要輾轉三個小時才能到,不過名字倒是很好聽,叫做雲起村。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弟弟出事後,雖然陸美英對她諸多指責,但是爸爸並沒有責怪她,反而經常為她辯解開脫。為了湊錢給爸爸治病,她連打幾份工耗儘了所有的時間精力,可是,不到五十的爸爸被病痛折磨了半年多後,終究還是撒手人寰。詩裡的人生總是太理想化,並不是所有人到山窮水儘時,都能時來運轉,絕處逢生。她在這裡教初中的孩子學習語文和英語,學校在村中心,算是當地一塊比較開闊平整的地方,很多孩子來念書,都要翻山越嶺走個好幾裡路。生活條件很差,通訊信號也時有時無,沒有電子產品,幾乎與現代文明隔絕。每天看到的是灰撲撲的校園,低矮破舊的教室,還有滿山望不到邊的重重樹影,雖然養眼,但真是單調乏味。她的心情越發陰鬱。那一階段她拚命地看書,給自己灌了無數碗心靈雞湯,練瑜伽做倒立,可是緩解心情的收效甚微,好在孩子們淳樸可愛,和他們混在一起,還能感覺自己尚未完全失去活力。那天是周末,她去探訪一個學生。那個女孩特彆聰明,是她班裡成績最好的,可是卻有一個多星期沒來上學了,鄉村裡沒有通訊工具,她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和學校的教導主任和另兩個男教師約好了一起去看看。教導主任是當地人,對地形比較熟,一開始就勸她路遠山高不太好走,還是算了,可是她特彆牽掛那孩子,說什麼也要去,結果一走就是五六裡路,還要翻過兩個山頭,她一邊揉著脹痛的腳,一邊心疼那孩子:每天來回都要走這麼多路,孩子太不容易了。到了孩子家她更心疼:這是她見過的最破的土磚房,它與灰黃的土地和久遠的歲月融為一體,在風霜雨侵的作用下似乎已經搖搖欲墜,植物從屋頂、磚縫和牆根侵占著領地,門窗隻是用幾塊近乎腐朽的木板草草做個遮擋。裡麵直接是灰土地麵,所謂家具不過是用幾塊可以承重的破板拚搭起來的。孩子見到她很高興,臟黑的小臉閃著光:“葉老師葉老師!你怎麼來了!”原來是孩子的爸爸——家裡最主要的勞動力突然生了重病,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了,家裡上麵還有老人,下麵又有兩個弟弟,孩子的媽媽準備讓孩子休學,早點去打工掙錢。可是孩子還仰著頭問她:“老師,我這幾天一直在自學,對了,有幾道題不會,你能教教我嗎?”她陪著孩子學了會兒,實在難過,借口上廁所去了後院。後麵有個茅草棚,用磚塊胡亂圍成一圈,有不太好的味道傳過來,她以為真是廁所,誰知走近一看,裡麵有兩隻臟不拉幾但還算肥碩的豬大哥。“來,你過來。”她沒提防豬圈外麵蹲著一個人,沒有凳子也沒有任何可以讓他挨一下的東西,他就那麼撐開腿蹲著——乍一看還以為下麵有個坑。他掐滅手頭的煙,撐著大腿站了起來,估計有條腿麻了,他先咧嘴吸了幾口氣,把腿使勁甩了甩。腿很長,人有點不修邊幅,頭發長了,胡子拉碴的,穿著件不算太乾淨的夾克,皮膚曬得微黑,但是真的不難看。她的第一感覺是:應該是當地人,不過肯定進城打過工,從他看到她時淡定的眼神來推斷,應該是見過點世麵的。“你好。”她對當地老鄉的態度很親切。“嗯。”他算是回了個招呼,然後立馬支使她,“你,在這裡看著,我去有點事兒。”“看著?”葉燃沒覺得有什麼東西需要特彆看守。“剛剛小勤奶奶說要殺豬,這是家裡最值錢的東西,得看著。”葉燃恍悟:剛剛來的時候孩子奶奶就感恩戴德的,非要留他們下來吃飯,原來是想殺掉家裡最值錢的豬。這還真不是件小事兒,她立刻嚴肅地接過任務,站在豬圈門口嚴陣以待。可他去了很久都沒回來,日頭大,站著也無聊,她就在茅草棚簷蓋出的一方小陰影裡,學著剛剛他的樣子蹲了下來。果然兩條腿撐開些才能穩住重心,不過,樣子真的有點像蹲坑,她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這個姿勢好像還挺自在的。兩位豬大哥在她身後不斷地拱著鼻子哼哼唧唧,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性命堪憂。她做著一件貌似荒唐可笑的事,卻關乎一家人的生計——那個人居然在不經意間,讓她完成了一個不小的善舉。人總是囿於自己的遭遇自己的認知,走不出了去就認為是絕境,可是一旦撞進更窘困的彆人的世界,就馬上從自己的世界裡,找到了回寰的餘地。她突然覺得,還有能力幫助彆人,說明自己還不是那麼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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