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庭(1 / 1)

因為空著肚子沒力氣追,葉燃眼睜睜地看著一輛公交車在她眼皮子底下揚長而去,看看站牌,現在是平峰時段,下一班最快還要等個二十分鐘。她在站台的長椅上坐下來,總結了一下今晚受到的兩次羞辱:第一次是她咎由自取,對她起到一定的警醒作用;而第二次則是完全不分青紅皂白地曲解她善意,讓她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和這種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再想到陸美英給她定的戰略目標,她真心抓狂。一輛黑色轎車在她麵前的馬路牙子停了下來,車窗搖下,裡麵人叫她:“葉燃?”居然是穆沛遠,葉燃架不住好奇,走到車窗邊:“你怎麼知道我名字?”他解開安全帶走下車,打開了副駕駛的門:“上來說吧。”語氣還算誠懇,就是有點不容推拒的味道。葉燃反應過來:她昨天交的申請他已經看了,病曆上這麼嚴重的心臟病,肯定過目難忘。好奇心消退,氣又上來了,尤其看到他晃蕩在車鎖上的那隻小牛:“上來乾嘛?你不怕我對你糾纏不休?”他一怔,顯然對這樣的搶白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習慣於在言語上壓製彆人的人,難得被彆人反擊一次,一時都會有點無所適從。“我……抱歉。”他非常不自然地說出後麵兩個字。這條馬路不寬,車輛也多,後麵的車子開始不耐煩地按喇叭,葉燃提醒他:“穆醫生,您再不走影響交通了。”穆醫生顯然是守法公民,往後一看,眼神就有了幾分焦灼,但是堅持:“晚了,我送你回去。”“不用。”一陣風過,葉燃不由得抱住雙臂打了個寒噤,頭正好搖得像片打旋兒的樹葉。僵持不下,穆沛遠閉了閉眼睛,對情勢不在掌控的局麵似乎有點惱火。後麵車子裡的男人探出頭了:“走不走啊?媽的搞分手彆在這兒搞啊!”穆沛遠頓了一秒,向後麵做了個抱歉的手勢,飛快走到車子尾部打開後備箱,取出一件東西。葉燃還在納悶,他已經走到她邊上,身上突然一襲清朗醇厚的暖意——他將一件薄薄的男式羊毛開衫罩在了她的身上。“你不能著涼,回家後趕緊吃抗病毒衝劑。”他說完快速地上了車,從車窗裡又擠出一句話,“今天的事,請你原諒。”身上暖了,心裡好像也被催生出點希望來,葉燃突然覺得原本已經沒戲可唱的事態,似乎又有了一線轉機。即使非常渺茫,她也決不能因為意氣用事錯過了。她刻不容緩地一貓腰,打開副駕駛車門鑽了進去。穆沛遠一愣。葉燃給出合理解釋:“我好像已經著涼了,還是保命要緊。”穆沛遠立刻把稍微翕開一絲縫的車窗全部關上了。“住哪裡?”“蓮塘路青雲巷。”葉燃家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是很老的平房。“好,我開個導航。”大概為了避嫌,穆沛遠沒有再說一句話。車上沒有香水沒有飾物也不放廣播,座位上扔著幾本厚厚的眼科書籍和幾份病理報告,真是個無趣的人。狹小的空間裡隻有彼此的呼吸聲,穆沛遠好不容易說了一句:“晚飯還沒吃吧?”葉燃直覺地說:“我不餓。”然而肚子卻咕咕叫了兩聲,適時發表了不同意見。聲音長而響亮,還轉了個清晰的彎,穆沛遠沒有什麼反應,但是又強調了一句:“餓肚子對身體不好。”雖然對醫生而言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應,但是葉燃覺得窘迫,在這個冷酷無趣但好歹有些可觀賞性價值的男人麵前,她可憐的自尊想讓她快點下車。“隨便吃點填飽肚子,吃完就送你回家。”穆沛遠邊說,邊不時看看馬路兩邊,開始尋找飲食店。前麵漸漸開到金鶴湖,湖邊有很多門麵不大的餐館,臨湖的位子上,人們邊聊天邊吃飯,很休閒的樣子。葉燃一個轉念,吃飯聊天,不正是加強交流溝通的大好機會?穆沛遠找了一個吃台式套餐的地方,人不太多,看著挺乾淨,也不征求葉燃的意見,直接就走了進去。這裡大部分是有地方特色的炒菜館,葉燃覺得他看中這個餐館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套餐比炒菜來得快捷,用餐時間也不會太久。他想速戰速決。台灣老板娘很熱情:“請問你們要坐裡麵還是外麵咧?”臨湖的位子看著感覺不錯,葉燃說:“外麵。”穆沛遠不假思索:“裡麵。”“那是聽女生的還是男生的咧?”穆沛遠望望外麵,風時起時靜的,現在湖麵倒是波平如鏡,但他很堅決:“坐裡麵,你不能著涼。”“哇塞,男生真的好體貼哦。”老板娘讚歎。兩人就在室內靠窗的位置坐下。穆沛遠點了份鹵肉飯,葉燃點了份魚丸麵,點完單要先付帳,穆沛遠正在掏錢包,葉燃已經在手機優惠支付裡結賬了。“網上支付打八五折,你付給我……”她算了算,“二十五塊五,支付寶或者微信都行。”她自顧自說完,突然覺得不對,她和朋友吃飯分賬都是用的網上轉賬,卻忘記了這個男人和她沒有任何的連線方式。穆沛遠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遞給她,她翻遍了包包口袋:“沒有正好四塊五……”穆沛遠說:“不用了。”然後就不說話了,兩個人一起低頭看手機,打發等餐的無聊時間。總還是要搭上話才好,葉燃想了想,隨便找了個話題打破沉默:“你以前來過這裡嗎?”“沒有。”“大眾點評上這家飯店評價很高,尤其是鹵肉飯,最多人推薦呢。”“哦,是嗎。”句尾聲調往下降,加的明顯不是一個問號,而是一個句號。葉燃還想說什麼,隻見穆沛遠放下手機,手指捏了捏眉心長呼了口氣,似乎有些疲倦。也是,在繁忙的本職工作和加班之外,他還承擔了誨人不倦的艱巨任務,估計現在已經不想再動嘴皮子了。果然,他把頭偏向了窗外,上下左右煞有介事地張望著,完全掐斷了繼續聊天的可能性。也有可能,除了工作和訓人,他已經把語言的其他功能省略了。魚丸麵的湯汁鮮美清淡,給胃部很好的撫慰作用。剛享受地咬開一個魚丸,窗外突然一亮,忽閃了幾下,又次第暗了下去。誰這麼缺德!又不是逢年過節,放什麼煙花?葉燃腦袋裡像是有個導火索被點燃,爆開劈裡啪啦的聲音,手一抖,魚丸撲地掉到湯裡,湯水濺了出來。有幾小滴濺到了穆沛遠的手背和袖口,他手一停,略嫌棄地皺了皺眉。葉燃趕緊抽紙巾,可是光亮又起,閃爍間五彩繽紛,似乎有火星劈頭蓋臉向她飛濺而來,她渾身一顫閉住眼睛。倒黴!她在心裡罵了一句,今天怎麼儘是挑戰她承受底限的事兒!“怎麼了,不舒服?”穆沛遠終於覺得不對了,而且放下了筷子,也不再注意袖口的汙漬。“沒事兒!”葉燃不忘把紙巾遞給他,然後把整個身子都轉向了背對落地窗的方向,下意識地縮肩低頭,呈現出一種抵禦和防護的姿態。又一蓬火光燃起,她削瘦的脊背起伏急促起來。穆沛遠的手指搭上她的脈搏——綿密而雜亂,像被不斷胡亂撥弄的弦。“藥呢?”他有點急。光亮消失,驚悸的感覺卻並未完全消失,葉燃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聲音不大穩定:“沒關係……你彆緊張。”為了不引起恐慌,她還儘力笑了笑。穆沛遠看著她——小小的,肌骨纖薄的一張臉,本來就有些蒼白,剛剛那一瞬血色褪儘,像一片淡得快要消散的雲。他掏出電話:“叫救護車吧。”叫了救護車這事兒可真就鬨大了,葉燃整個人還在發懵,但是防範意識讓她清醒:“不用!我隻是……有點心理障礙。”“心理障礙?”這個疑問句是真的,而且還帶著認真的探究,“怎麼回事?”有細汗從葉燃額頭上沁出來,頭腦中全是那天的景象——熱鬨的小街,璀璨的煙火,猛然飛濺的火花,弟弟的慘叫,被灼傷的皮膚,潰爛流出黑紅液體的眼球……那隻眼球從弟弟眼中被摘除的時候,她的心,也從此被剜掉了一塊。這件事,她從來不願重溫,更不要說對著一個陌生人提起。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又在心上戳了一刀,她說得很費勁。穆沛遠無言,隻是呼吸有些發沉——他的立場禁止他對此發表任何感受。“聽說明年元旦開始,S市就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嗬嗬……這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市政府做的最英明的一個決策啊……”為了緩解緊張,也讓穆沛遠徹底放心,葉燃故意開了個玩笑。說完,她稀裡嘩啦地喝魚丸湯。可惜,晚了十二年。穆沛遠聽見心裡一個聲音在說。他昨天已經看到過她的病例——病痛與生俱來,而且終生難愈。很久沒有過的遺憾和無力感,不知不覺中掠過他自以為早就鈍化的神經末梢。這是個乾擾信號,他需要儘快在大腦中將它清理乾淨。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要做的,是最公允的判斷和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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