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韓間。這句話說出口之後,韓間剛才還忐忑不安,沉浸在茫然酸楚中的一顆心,突然就靜了下來。他看見對麵的女人毫無反應地點了點頭,禮貌的笑了笑,就像聽見一個陌生人的名字那樣,給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反應。她竟然沒有認出他,甚至於聽見了他的名字,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電視上演的那種呆若木雞、晴天霹靂、抱頭痛哭,通通都沒有。若不是家裡掛著她的大幅照片,韓間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認錯了吧,隻是重名吧,否則在這世界上,真的有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兒子嗎?但下一秒,況素雲臉上的表情驟變,原本隻是饒有興趣打量他的眼神,變成了探究。定定地看著他很長時間之後,忽然就牽了牽嘴角:“你都長這麼大了,在我的印象裡,你還隻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韓間笑起來。他說:“哦?在你的印象裡?原來你對我還有印象。那在你的印象裡,我究竟是四歲,還是五歲?”老閻頭在旁邊想說什麼,被桑榆悄悄拉住了。況素雲一怔,隨即輕輕笑起來,這笑容裡終於沒了那股天然的媚態,反倒讓她看起來顯得雲淡風輕。“我的印象裡,你究竟是四歲還是五歲並不重要,難道我能準確地說出你的生辰八字,記得你的喜惡習慣,我們現在就能夠抱頭痛哭,來出深情母子多年重新相遇的場景嗎???”韓間自嘲地笑了笑:她說的沒錯,哪怕聽起來很紮心,但字句真理。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父母去世的時候他還小,腦海中甚至沒有多少和母親相處的印象,唯一還能記得的,是他小時候非常喜歡吃一種彩色的麥芽糖,可爺爺覺得他一個男孩子不能太過驕縱。所以哪怕那糖並不怎麼值錢,哪怕吃了那塊糖,對他的身體也並沒有什麼影響,可爺爺就是嚴格控製著,一塊也不給。小孩子都是那樣的,大人越不給的東西,越是想要。偏那個賣彩虹麥芽糖的老頭,每天都挑著擔子從門口走過,故意似的,衝著門內的他喊上一嗓子,他便扯著嗓子嚎哭起來,爺爺便是板著臉把他訓上一頓,他更是哭得昏天暗地。惡性循環,每天如是。忘了是哪天下午,母親穿著很漂亮的那種碎花長裙,從門口拐進來,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後她反手,從背後慢慢地掏出了一隻大大的、彩色的麥芽糖。那天之前的事情,包括那天之後的很多事情,韓間都已經記得不清楚了,但是那隻麥芽糖的香甜氣味,一直縈繞在他的記憶裡。有關於母親的事情,無論何時提起,都是那股香甜氣息。哪怕她的相貌已經模糊了,哪怕她的聲音也記不起了,哪怕在日常的生活裡,再也探尋不到一絲這個人的痕跡了,那股香甜氣息,卻一直在飄搖。但現在他其實懷疑,那是不是都是他的錯覺。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他想證明自己也有個疼愛自己的母親,所杜撰出來,欺騙自己的錯覺。他從那本記錄簿上看見“況素雲”三個字的時候,也曾好奇地想過一次,如果這個人真的是他的母親,母親真的還活著,如果她真的站在自己麵前,自己有什麼想問的麼?應該是有的吧,最想問的那一句,也無非是:“媽,你當年如果沒死的話,怎麼不回來找我呢?”但後來想想,又覺得何必呢,問了又如何。每個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父母和父母,父母和孩子,不在一起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要麼是錢,要麼是情,要麼是因為家庭變故,要麼是因為生存壓力,陰差陽錯,人活在世界上,總是很不容易的。她說出什麼理由,才會讓他覺得容易接受呢?他甚至都替她想了好幾種,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種,大概可能是因為那個算命的王瞎子,說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親友的命,所以她怕了,逃了。電視上不都是這麼演的麼?但他到底還是問了出去,他不是心底能藏事的人,總覺得人生在世,活得明白一些總是好的。況素雲聽完笑了笑,說道:“怎麼可能?那個算命瞎子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什麼天煞孤星克父母,是我們自己福薄,種因得果,關你一個孩子什麼事?”所以呢,那到底是有個什麼樣的理由?她認真地想了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原因。當年,你爺爺不太喜歡我。我和你爸確實一起出了車禍,他沒挺過去,我活過來了。當時的情況一片混亂,我想帶你走,你爺爺不同意,我就自己走了。”她看了看他的臉色,又補充道:“當時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裡,前路未知,確實不適合帶著你,再加上你爺爺一直都覺得我不是過日子的人,當時把你留在韓家是正確的選擇,你看,你爺爺把你養的很好。”韓間似乎是把這些話消化了很久,才遲疑的問道:“就……因為這個?”原來就這麼簡單。竟然就這麼簡單。怎麼能就這麼簡單?況素雲歎了一口氣,看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柔軟,輕聲說道:“韓間,人這一輩子是很短的,短短幾十年,又能遇到什麼大事呢?那些慢慢消耗了精神,摧毀了意誌,改變了容顏的事情,可都是生活中這些日複一日的小事啊。”韓間的臉色由紅轉白,最後化為滔天的委屈和憤慨。?他委屈的不是親生母親消失這麼多年,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而是他的母親就站在他麵前,卻連個安慰他的理由都不願意想。她是那樣的無謂,那樣的坦然,坦然到讓現在委屈憤怒的自己,顯得那麼可憐。他隻覺得眼眶發熱,有些話不受控製地就衝了出去:“我曾經還以為,雖然我從小就沒有父母,但彆人該有的東西我全都有,甚至彆人沒有的東西我也有,我上初中的時候,我最好的哥們曾經對我說,他寧願像我一樣變成一個孤兒,也不願意每天回到家,都看見父母像仇人一樣。”“我那時候還在想,你們雖然不能在我身邊,但你們是愛我的。”他又重複了一遍:“我還以為,你是愛我的。”況素雲臉上的表情稍稍一滯,然後問道:“韓間,你覺得愛是什麼?”愛是什麼。這個問題,在現實生活中實在是太肉麻,太難以啟齒。就算是熱戀中的情侶,每天說上一百遍我愛你,也從來沒有人會告訴彼此,我的愛是什麼樣子的,我為什麼愛你。大家都閉口不談,心照不宣。無非是那麼幾種吧。什麼聖經上不是說了麼,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賜。如果非讓韓間回答的話,愛大概是陪伴,是容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把所有好的東西恨不得都給你。況素雲微笑,那笑容無端就讓韓間想起了很小的時候,他自己穿衣服的時候總是想把兩隻鞋子反過來穿。在爺爺韓建國看來,穿好鞋走正當路,大概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所以沒少訓他。他站在牆角裡扭扭捏捏的哭鼻子,便是她蹲下來,幫他擦著眼淚說道:“小間啊,不如就按你的想法試試,不過待會要是不舒服的話,你要記得,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哦。”他那時還小,甚至都不太懂什麼叫做選擇,隻記得歡天喜地的把兩隻鞋子反過來穿,最後小腳趾上都被磨出了血泡。磨出血泡自然是疼的,他又哭鬨了一大場。當時況素雲的臉上,便是帶了這種微笑。韓間聽見她說道:“小間,其實愛這個東西,他隻存在每個人的心裡。在你心裡,你的媽媽一直是愛你的,這不就夠了嗎?”如同他嘴裡曾吃過的那隻青提,隻要他感覺是甜的,又何苦管他本身的味道呢?它是酸是甜,本就不是彆人能左右得了的啊。韓間頹然地閉了閉眼睛,有熱淚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再睜眼的時候,韓間已經平複好了自己的情緒,或者說,隱藏好了。他腦袋裡甚至很荒誕的想起了一句話,是桑榆曾經說過的.她說:你是洗魂者,清洗迷魂,是你的本分。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如今,此時此刻,卻想著:真好啊, 最起碼在這種時刻,我還有屬於自己的事情做,能讓此時的自己,還有站在這裡的價值。“有價值”三個字,可真是給人底氣,他在她那裡沒有能成羈絆的價值,最起碼,在這個迷境裡,他是有價值的。況素雲還是那張漂亮的臉蛋,比他記憶中的差不了多少,好像這麼多年,變化的隻有他,長大的隻有他。韓間終於開口:“你是這個迷境裡的迷魂,二十年前,就有洗魂者找到了你,可你還是上了未結迷境的記錄簿。”況素雲沒否認,隻是略微失了一下神。韓間接著道:“我能問一問,這個迷境存在的原因嗎?”況素雲笑起來:“迷境存在的原因,無非是因為執念罷了。我隻是沒想到會有一天,是我的兒子來親自幫我洗迷境。”況素雲的執念,其實說起來特彆簡單。那個老太太,其實是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路人。老太太有個乾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兒子,人到中年一臉猥瑣,偏家裡還有個潑辣的婆娘,覺得他是帥氣風流的公子哥,是個女人看一眼就會愛上他。這兒子見天的上火鍋店裡吃飯吹牛,時不時對著況素雲起個膩發個騷,況素雲脾氣好,開門做生意的,總歸要笑臉相迎,沒想到就招來了禍端。母老虎和男人見天打架,男人把母老虎打成了骨折,那不講理的老太太,竟然到店裡撒潑,口口聲聲賤人狐狸精的罵著,要她賠醫藥費,不給錢便躺在地上哭鬨打滾。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什麼廉恥臉麵都不要了,隻想要錢,自己兒媳婦進了醫院,要花錢沒辦法,這錢總要找個人出了。火鍋店被鬨得沒法做生意,整條街的人都在門裡圍觀,指指點點,況素雲便見天的看著老太太在門口撒潑打滾。不止一次地想過:為什麼要忍耐這個啊,人生隻有這麼短,我為什麼不能讓自己活得痛快一點?還有那個被她把臉按進火鍋裡的女人,那其實是個更小的事情了。也無非是,那女人不知是太自信還是太不自信,總是喜歡模仿她。是那種全方位的模仿,模仿她的發型、她的神情、她的穿著,甚至還特意去割了雙眼皮,修飾了眉形,和她越來越想象。每一個人都想成為獨一無二的,如果有個你討厭的人一直在眼前晃悠,用你熟悉的表情做著那些諂媚的動作,是一件讓人心情糟糕的事情。況素雲隻要一見到那個女人,便會從心底裡生出焦躁來,卻偏偏又躲不開。那女人在斜對麵的鋪子裡賣鴨脖,每天下午四點準時出攤。況素雲就看著那女人穿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衣服,頂著一模一樣的發型和妝容,隨意地拿起鴨脖就啃,衝她挑釁一笑的時候,牙縫間甚至有紅顏色的辣椒皮。她所有的好情緒在那一瞬間,蕩然無存,隻剩下煩躁。她煩躁地想:“若是有一天,再也不用看見她這張臉,那該多好啊。”其實還有很多。她總想著可以暢快的坐在巷子口喝啤酒,不用顧忌旁人冷嘲熱諷的眼光。她總想著可以就這樣自由自在地度過餘生,可以戀愛但不要結婚,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覺得體驗過了不過如此,沒有必要再來一次,可這話說出去的話,會有很多人說她有問題。她總想著掙完了錢就關了這個火鍋店,去遠足去旅遊去下鄉種田,怎麼舒服怎麼來。她總想著若是有一天有緣再遇見韓間,四目相對下自己可以更泰然自若一點,人生在世不容易,她不想虧欠也無需牽絆,他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每個人總有自己的人生。不過是這些想法罷了。想著想著,就變成了執念。執念的另一個名字,叫做遺憾。遺憾那些隻是想卻沒有做到的事情,於是在這個迷境裡,她把它們一一實現。那個終於被她摔出去的老太太、那個終於被她按進了火鍋裡的女人、那塊擋在路上,總是把她的高跟鞋卡到的石頭、那個她終於自己去喝到半夜的小酒館……還有這個,終於站在眼前的韓間。心情究竟怎麼樣呢,現在細細想來,也不過是四個字:枉費心機。錯過了的事情就是錯過了,重複一千遍一萬遍,也是徒勞。若是有來生,她希望自己可以活得……更幸運一點。不要總是舍棄一些東西,才能夠得到一些東西。蒸騰的霧氣慢慢變得稀薄,眼前況素雲的臉漸漸透明,桑榆把羽繩遞到韓間的手邊,看他接過去,接的不太穩,有點顫,但還算堅定。靈瞳即將開啟的時候,韓間突然開口:“二十年前,放你走的那個洗魂者,是我爺爺吧?”況素雲點頭。那抹幽綠的光慢慢飛舞,最後鑽進他的眼睛裡,“嗖”得不見了。韓間隻感覺眼眶一熱,眼前便是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