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個女人的模樣長得很漂亮，皮膚很白，瓜子臉杏核眼，未露齒先聞笑，此時雖然一臉焦急，眉頭微蹙，眼角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倒也急出了彆樣風采。她這麼一問，桑榆他們還沒答話，倒是旁邊圍觀的食客們七嘴八舌的開腔了。“是她自己撞的啊，她自己好好說這話，就像瘋了一樣自己往火鍋裡撞。”“對對，早看這三個人的精神不怎麼正常了，那個男的，是不是就是前幾天那個殺人犯啊？”“你這自己撞進鍋裡燙傷了，可不能訛人家老板娘啊。”七嘴八舌、言之鑿鑿、義憤填膺，如同前幾天汙蔑韓間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們或許不是同一群人，但現在看來，他們又像是同一群人。雖然他們的穿著、年齡、氣質都相差很大，但是，一個人說韓間摔了、兩個人說是他摔的、三個人說是他摔的，於是那個老太太，就是韓間摔死的。現在也是，一個人說是她自己撞進去的，兩個人也這樣說，那麼就是她自己撞進去的。也許他們根本都沒有看到，但就像是有人在他們的腦子裡，同時放映了一場電影。也許確實是有人在這一瞬間，使用了障眼法，讓他們看見了根本沒有發生過、想象大於現實的事情。聽清了大家的說法，大概確認了顧客的受傷和自己的店沒有多大關係，女店主微微鬆了口氣，出於人文關懷還是說道：“姑娘啊，我看你這個手受傷挺厲害的，不如跟我去後麵包一下？”說著就溫溫柔柔地來拉她的胳膊，桑榆低頭看了看，再抬起頭來時，就帶了點委屈的樣子了。“我怎麼可能是自己撞得呢？我腦子又沒有壞掉，明明是有人從旁邊過去撞了我一下啊。”說著她抬手遙遙一指：“你！就是你，你從我旁邊過去，撞了我一下。”那是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稍微有些胖，腆著個啤酒肚，看著就是行動拖裡拖拉的長相。本來正在饒有興趣地看戲，被桑榆這麼一指，登時就怒了：“你說誰呢？誰他媽碰到你了，我一直在那吃火鍋呢，動都沒動一下。”桑榆委委屈屈：“你敢說你沒動？光廁所你就去了好幾趟，每次路過我們桌的時候，你都色眯眯地看我，我瞪了你一眼，你才來勁了，使勁撞了桌子一下！”韓間反應飛快地接道：“你小子還不承認，你剛才沒去廁所麼？怎麼著，我殺一個不嫌多，殺兩個也不嫌少！”橫的怕不要命的，被韓間這麼一說，小胖子緊張之下也遲疑了，剛才自己確實是去廁所了，路過桑榆他們桌的時候覺得這女的挺帶勁的，就多看了兩眼，是不是……真的碰到她了？桑榆抓住他遲疑的這瞬間，厲聲喝道：“你啞巴了？敢做還不敢承認了？”說著又轉向旁邊圍觀的人，語速快得像噴火：“還有你們？你們什麼用心啊？親眼看見我自己往鍋裡撞得？誰看到的，哪隻眼睛看到的，我是怎麼自己撞得，說出來我聽聽啊。我說你們，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了啊。”不知是不是錯覺，韓間看到，被鬼迷了心竅幾個字一出，在場的人都輕輕瑟縮了一下。瘦高個的女人出來打了個圓場，她溫柔地牽起了桑榆另一隻沒受傷的手，微笑緩聲道：“妹妹，你彆急呀，我們先去處理傷口要緊，你放心，花多少醫藥費姐姐都給你報，是在咱們店裡出的事，我肯定得負責任不是？”聽上去是個知書達理又溫柔大方的女人，連老閻頭都覺得，桑榆此時要是在計較，未免顯得有點小氣了。剛才有點敗下陣來的小胖子，此時又神氣起來：“就是，這店裡人來人往的，碰碰撞撞難免，你有話好好說得了。”眾人紛紛附和。明明是她受了傷，明明是彆人誣陷造謠，她卻連替自己伸張辯解一下，就變成了小氣和斤斤計較。這是什麼狗屁道理？世界上卻就有這種道理：一句話說的，人多了就變成了真理。一件事做的人多了，就變成了正義。從小韓間受爺爺教育，總覺得這個世界非黑即白，非錯即對，是非三觀，涇渭分明。沒想到在這個看似再簡單不過的迷境裡，倒讓韓間懂得了許多過往從來不曾懂過的道理。聽到瘦高個女人這麼說，桑榆饒有興趣地退後一步，把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對方穿一件大紅色的緊身連衣裙，外搭了一件杏色的針織衫，腰間閒閒係了一條圍裙，加上穿了一雙淺口的、黑色平底布鞋。那目光大概讓女人感到很不舒服，她雖然麵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但眼神卻微微收緊了。“你是這家店的老板娘？”桑榆問。對方盈盈一笑：“是啊，妹妹不是我們當地人吧？這條街上的人基本都認識我。”桑榆也笑：“我確實不認識你，不過我覺得你這穿著打扮挺洋氣，樣子和款式都像是時髦貨。”瘦高個女人“嗬嗬”笑起來：“妹妹眼光真好，我呀，平時沒什麼愛好，就愛買個衣服鞋子什麼的，咱們女人是該讓自己漂亮一點，你說對不對？”桑榆點頭：“說的沒錯，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個活得精致的女人，我看你就連手指頭也染著紅指甲呢，這樣乾活有點不方便吧？”女人翹起自己的手指頭，頗為欣賞地看了看，笑道：“你說這個呀，我前兩天剛做的呢，乾活的時候要戴手套呀，誰規定飯店的女老板娘，就必須要邋裡邋遢的呢？”桑榆一臉讚同地點點頭：“沒錯。”她回頭看了看後麵的韓間，看似抱怨地說了聲：“小間爺，你看，人家老板娘才算是真的活明白了，這女人嘛，掙多少錢不重要，做什麼職業也不重要，甚至什麼長相歲數都不要，最重要的啊，就是要精致一點的活著。”韓間勉強地笑了笑，從這個女人出現以來，他看著她，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眼前的這個人，他明明是不認識的，卻總是覺得熟悉。熟悉的並不是這人的長相，而是她笑起來的神態，總覺得在很遙遠很遙遠的時候曾經見過。桑榆又叫了他一聲，韓間這才回過神來，明白在這種時刻，對方突然提起這女人的穿著打扮和精致程度，絕不可能是因為她心血來潮，想給他順便介紹個對象，肯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韓間定下心來，細心地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女人，這一打量不要緊，很快就讓他發現了問題。他跟桑榆對視一眼，對方衝他眨了眨眼。韓間笑了一下，衝著女老板說道：“指甲的顏色確實很漂亮呐，和你這身紅裙子非常相配，隻不過……這麼精致大方的一身打扮，和你這雙黑色布鞋實在是不搭呀。”他側過身來，宛若一個翩翩風流公子，衝老閻頭說道：“閻叔，我記得前兩天讓你準備了一雙鞋子，美物送佳人，不如先讓這位美女姐姐試試。”老閻頭心領神會，在眾目睽睽下，從隨身攜帶的背包裡，拿出了那隻紅色的高跟鞋。漆麵的高跟鞋紅得妖豔，在這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店裡，如同一隻會呼吸的妖物。女店主的臉色猛的一僵，隨即“咯咯”得笑起來，邊笑著開懷邊說道：“這隻鞋樣子倒是漂亮，但恐怕會穿著累腳，我若是不想穿呢？”桑榆淡淡接道：“試試吧，我覺得很適合你，簡直像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女店主笑得更暢快了：“我若硬是不想試呢？”桑榆漫不經心地摸了摸手指上的羽繩：“那我倒不介意，幫你試一試。”女店主眼波流轉，頗為嬌媚地哼了一聲：“彆呀妹妹，彆生氣呀，女生生氣對皮膚不好。不就是一隻鞋子麼，試試就試試唄。”桑榆臉上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其實內心裡歎為觀止：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帶著媚態的，不關乎年齡，也無關乎長相，那種能把一切化為繞指柔的本事，是後天怎麼修煉也修煉不來的。女店主邊說著，先從老閻頭手裡接過了那隻紅色高跟鞋。纖纖玉足踏進那隻鞋裡的瞬間，韓間聽見了她一聲滿足的歎息聲。周圍蒸騰的熱氣開始嫋嫋升騰，把四周都籠上了一層難以觸摸的大霧。就在這大霧中，女店主的模樣開始發生變化，並沒有變得猙獰或者醜陋，她隻是那樣淡淡的笑著，嘴角的弧度和眼角的一粒紅痣都還在，臉頰卻慢慢擴開了一點，眉眼的間距輕輕調了調，嘴唇看起來也比剛才略微紅潤了一點。失之毫厘，差之千裡。還是剛才的神情，甚至五官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可她就是慢慢變成了一個和剛才長相完全不同的女人。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那一股渾然天成的媚態。這是個比剛才還要漂亮的女人，倒是眉眼之間，比剛才多了些淩厲。看清她模樣的瞬間，老閻頭倒抽了一口氣。女人的目光從他們三個人的身上依次略過，最後放在了老閻頭臉上，頗為得體的頷首打了個招呼：“原來是故人到了，有失遠迎，是素雲失禮了。”老閻頭嘴唇哆嗦著，連說話都斷斷續續起來：“你，你……真是你……怎麼……”語無倫次了半晌，忽然就猛地一轉頭，看向了後麵的韓間。他動作的幅度太大了，表情也略有些誇張，讓況素雲不由自主地就隨著他的眼神看去。是剛才那個說給她準備了高跟鞋的小哥。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猛一看上去讓人賞心悅目，心生親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素雲對著他來了一個甜美的微笑。韓間的臉上倒是沒什麼表情，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緩聲問道：“你叫況素雲？”女人笑著點頭稱是。韓間“哦”了一聲，說道：“我叫韓間。”旁邊桑榆很輕很輕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