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間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腦袋裡,想要大聲辯解一句“不是我”,但看著周圍一圈陌生而敵視的人群,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粘稠的血液流到了韓間的腳邊,發出腥臭的味道,看得他一陣洶湧的惡心,額頭上冷汗直冒。不遠處的桑榆和老閻頭快步擠進人群,桑榆蹲下身去,察看老太太的傷情。她把老太太的頭輕輕往旁邊撥轉了一下,韓間才看見,地麵上斜豎著一隻尖銳的玻璃片,直直地插到了老太太的後腦勺裡,隨著桑榆的動作,有些白白紅紅的不明液體流了出來。老太太原本仰麵瞪天的眼睛被她這麼一轉,直直地瞪在了韓間臉上。韓間再也沒忍住,低頭乾嘔了幾聲。警車嗚哇嗚哇地開過來,下來一個糙臉的老警察和一個圓臉的年輕警察,快速地檢查了一下現場。好多人向警察圍過去,七嘴八舌地不知道講著什麼,然後伸出手,手指頭直直地戳向他。韓間呐呐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隻是輕輕推了一下。”圓臉的小警察撥開人群,向著韓間走過來。韓間下意識地,竟然是往後退了一步,他以往的二十七年雖然活得驕縱,但終歸是一路單純快樂的長起來的,爺爺把他保護的很好。哪怕是最近這段時間,他跟著桑榆進了迷境,卻也在內心深處覺得那都是假的,魂魄是魂魄,幻影是幻影,雖然知道幻影在迷境裡受傷,也會對應在現實裡受傷,卻也終歸沒有真得看到,所以沒有代入感。現在才知道,原來人死在自己麵前時這樣的感覺,血是腥的、地是轉的、人們是對他怒目而視的,整個人的心都是慌的。他下意識地打量四周,雖然都是人,但也不算是水泄不通,有好幾道空的口子,瞅準了那中間的話,或許可以從其中穿過去。猶豫不決間,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桑榆從旁邊擦肩而過:“彆慌,這才剛開始呢。”韓間瞬間就反應過來,想起了記錄本上寫得那個案件:一個年輕的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一個老太太!所以現在他的角色,就是那個年輕的男人?韓間強壓住震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人群。人群各樣,從長相打扮和表情動作全都不同,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忽然,從人群空出來的那道縫隙中,忽然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那應該是一雙妖豔的紅色高跟鞋,鞋麵鋥亮,尖細的高跟釘在地上,發出“蹬蹬”的聲音。隻是一閃而過,就隱在人群裡不見了。遠處兩個小警察麵色嚴肅地朝他走來,韓間乾笑著,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警察同誌,我可以解釋的。”兩個小警察毫不客氣地架著他的肩膀,鑽進了那輛老式的黑色桑塔納,一路飛馳地回到了警局。這一路韓間一直表現得文文靜靜,基本沒怎麼出聲,偶爾小警察回頭朝他看上一眼,他也就無措又羞澀的笑笑,看著還有點可憐的。他本身皮囊就長得好,這麼一來,倒是讓小警察生出一點惻隱之心來。那老太太他其實是認識的,以前處理鄰裡糾紛的時候見過一次,老太太彪悍又潑辣,罵起人的時候一蹦三尺高,小警察對她印象也不怎麼好。警車很快就開到了警局門口,上了高高的台階便是二樓走廊,老警察和小警察一前一後的走,韓間低著頭走在中間,看著失神又茫然的,然後很不好意思地,問小警察能不能讓他去上個廁所。小警察起了那麼一點點的惻隱之心,再加上本來隻是嫌疑人,也不能說就是凶手了,所以稍微遲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老警察站在窗戶邊上抽了支煙,小警察便帶他去廁所。他們站的地方其實離廁所很近,隻需經過兩個房間,兩間都是辦公室,人來人往的,小警察也就沒怎麼上心。在經過第二間開著門的辦公室時,韓間突然就向這間辦公室裡衝了進去。他速度極快,辦公室裡兩個寫東西的文員還沒來得及抬頭,韓間已經從窗戶上撲了下去。身後女文員和小警察的喊叫聲傳來,韓間顧不得其他,雙膝一彎撲到地上,然後足不點地的衝到圍牆邊,用力一個上翻。落定剛站穩,一抬頭便看見桑就站在牆根處昏黃色的夕陽裡。見他跳出來,先是笑了笑,說道:“不錯。”是誇他跳牆的姿勢不錯,還是誇他敢從警察局裡跳窗戶的勇氣不錯呢?韓間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她又問道:“接下來怎麼做,想好了麼?”說來也怪,以前進秘境的時候雖然也會一起分析,但總覺得前麵還有桑榆頂著呢,自己沒事走走神劃劃水,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現在,桑榆他不忍再讓她費心了,再加上剛才變成殺人犯的衝擊,韓間反而開始嘗試著作為一個洗魂者,抽離本體飄蕩在上空,來冷靜地打量著整個迷境。所以現在對方問他想好了麼,他倒是比以前從容了很多:“我同意你的觀點,應該是我們一進來,便自動帶入了角色了,就是我們見過的那個小夥當街殺死老太太的事情。或者也有可能是,這是迷魂的一種保護機製,凡是進入這個迷境的人,都會重複這個故事。”桑榆點頭:“有可能,但如果闖進來的是個女的呢?不就不能套用小夥殺死老太太這句話了?”韓間提醒道:“你彆忘了後麵還有個故事呢,有個女的把自己的臉插進了火鍋裡。”桑榆“嘖”了一聲,問道:“所以我們接下來去乾什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找出這麼迷魂況素雲。既然當時的洗魂者能找到她,那麼現在他們也肯定能找到她,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但問題就是,現在桑榆沒有多長時間了。韓間說:“其實從這個冒出來的老太太入手,一定能找到況素雲,但是太慢了。我有個想法,與其我們大海撈針一樣的找她,不如主動等她來找我們。她既然認準我是替死鬼,是她的獵物,但如果現在替死鬼沒死的話,我猜想她或許會很不高興,主動出來看看我。”桑榆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從警察局跑掉了。現在追你的人不僅僅是警察,還有況素雲。”“對,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引出來。”夕陽從他背後打過來,桑榆看著他剛才因為跳窗爬牆不小心蹭到臉頰上的灰漬,眉清目秀的長相反倒因這道烏灰顯得淩厲起來。“怎麼把她引出來?”韓間覺得她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怪好看的,停頓了一下才說道:“我分析啊,每個迷境雖然都是一整個意識世界,但是這世界這麼大,迷魂應該也和我們人類一樣,是有自己的舒適區的。”桑榆接道:“就是喜歡在某個區域內活動?”“對,剛才那條街上算一個。下一個,我覺得是火鍋店。”***火鍋店裡,桌子上的小火鍋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紅油湯鍋上飄著火紅的辣椒和雪白的蔥段,顏色看著煞是漂亮。老閻頭拿筷子不停地往裡夾著羊肉片、丸子以及桑榆愛吃的香菇和韓間愛吃的油豆皮,還不時緊張地往四周打量一眼。店麵不小,分三排總共擺了九張長方形的桌子,正是飯點,店裡的人也不少,兩邊的鄰桌都是一群年輕人,右後方靠牆角的是一桌中年漢子,左前方靠近門的地方,看起來是一家三口。沒有什麼可疑的女人。桑榆看得好笑:“你一老頭坐在這賊眉鼠眼的,就是況素雲敢來,也被你嚇跑了。”老閻頭嘟囔著:“你們這法子靠不靠譜啊,你們怎麼知道她就一定會來這個火鍋店?”韓間解釋道:“閻叔,是哪個火鍋店其實不重要,你懂不懂?”反正無論在哪裡,都是況素雲想象出來的,隻要她感知到了韓間在火鍋店裡,會自動把火鍋店轉化成她熟悉的樣子。老閻頭表示不懂,他忙著拿勺子在湯鍋裡攪啊攪,好像這樣味道會變得更好一樣。騰騰的熱氣在整個桌子的上空飄,韓間對上桑榆的眼睛:“開始吧。”桑榆輕輕點了下頭,然後咳嗽一聲,忽然就開口說道:“間哥,你不是殺人了麼,怎麼出來了?”她故意把頭往前湊,壓低聲音,裝出了一幅神秘兮兮的樣子,但音量其實並不算太小,再加上‘殺人’這樣的字眼又太敏感,前方一家三口裡的妻子很快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韓間滿不在乎地拈了顆牛肉丸塞進嘴裡,燙的直噓氣,更讓人覺得他看起來態度不恭:“這有什麼啊,不就是個老太太麼,賠點錢不就完了?”桑榆的驚訝很是真情切意:“真是你殺的啊?彆人還都說你是冤枉的呢,說那老太太是自己摔倒的。我可聽說啊,那老太太可不是什麼善茬,撒潑無賴蠻不講理,左鄰右舍沒少挨她的罵,就連兒媳婦都被她逼得活不下去呢。你可要小心啊,彆被她訛了!”其實後麵的話是桑榆猜的,但可以想象嘛,一個風評不好的老太太會做出什麼事情。再加上,在這個事件裡,鐵打的老太太流水的凶手,想必這老太太是跟況素雲有淵源的,所以才會有執念。兩個女人的淵源嘛,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婆媳關係了。韓間心領神會地接道:“不會吧?老太太能用命訛我?確實我是殺的,我那天吧,也是有些心情不好。所以就一時衝動了,現在想起來,應該再忍忍的,她是個老人嘛,百善孝為先,我讓一點還能怎麼樣呢?”這話也是他們分析好的:這個女人一次次的導演這出戲,除了對這個老太太有執念以外,應該是也很享受她安排的“凶手”誤殺人了之後的崩潰感覺。我隻是輕輕一推啊,怎麼她就倒了呢,怎麼就剛巧地上有玻璃片呢?洶湧的鮮血、慘白的人臉和瞪大的眼珠子,絕對可以在第一時間摧毀一個年輕人的內心。驚慌、害怕、崩潰、絕望,再加上被所有人指認時的憤怒和無措,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讓那個靜靜站在人群外觀賞的女人,忍不住就彎起了嘴角。如果是這樣的話,韓間現在越冷靜、越淡定、越無所畏懼、越若無其事,對方就越會被激怒。至於那個把頭插進火鍋裡的女人,當然也不可能是心血來潮突然想在火鍋裡燙個臉,這應該也是受迷魂影響。想燙的地方不是其他的,單單是臉,這就帶了很強的指向性。長相、漂亮、醜陋、神情……這些都可以用來形容臉。不知道是哪點戳到了況素雲的神經。桑榆無意地撩了撩頭發,嬉笑一聲:“間哥你好善良哦,做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這樣啊,你和你女朋友什麼時候要是分手了,不要忘了考慮考慮我啊。”說著說著還對他拋了個媚眼。老閻頭好不容易夾起的一個丸子,“啪”一聲就掉了。怎麼同時還有點反胃的感覺呢。就在這一秒,身後忽然一股勁風襲來,桑榆極快地低頭躲避,桌子卻像是被人大力推了一下,桌上的火鍋湯底搖晃著,猛然被一股旋風卷起,成水柱的樣子像桑榆的臉衝撞過來。這一切來得極快,韓間坐在她的對麵,隻來得及揮手撞掉那口厚重的大鋁鍋,便眼睜睜地看著滾熱的水柱速度不減,桑榆隻來得及起身後退兩步,揚起風衣外套側身擋了一下。“嘩啦”一聲,紅油湯底儘數潑到了桑榆的身上,好在她用防水的風衣罩了一下,所以大半的湯底潑到了衣服上,還有小半潑在手上,手背已然腫了起來。韓間喊著老閻頭去拎涼水來,邊沉著臉四下打量。周圍人都驚訝地看著他們,原本剛才他們的談話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這陣子看他們的目光,有鄙夷、有害怕、有同情,各色各樣。從後麵廚房裡急匆匆拐過來一個瘦高個的女人,俯身看了看桑榆手臂上的燙傷,滿臉著急道:“哎喲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