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不好自己喊得究竟是然間,還是韓間;也說不好這漫天黑霧中,究竟還有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喊聲。有一秒她甚至覺得,就死在這個梅巴法師手裡也沒什麼不好,不遠處就是寒祁山,收骨於此,或許是她藏在心底,不可覺察的願望。可下一秒,便有翩躚的一抹紅色自黑霧中出現,手中握著那把槐木刀,站到了她的麵前。地上滿是燃燒後的焦黑,四周是坍塌的廢墟,濃濃的血腥氣隨著夜風飄蕩,有那麼一瞬間,桑榆甚至覺得自己是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寒祁山山腳。那時提著劍的她,手也像這般的抖麼?表情也是這般的哀傷且肅穆麼?她實在是想不起來了,若是有機會,真想回去再看一看啊,不隻是看了看然間,更是看了看那時的自己。但實在是看不到的話,倒也沒關係。她是洗魂者,幫那麼多的人洗清了執念,自己最先學會的事情,就應該是自己無牽無掛。桑榆於是笑了一下,她想象自己應該笑得很美,很爭氣,很有些洗魂主的樣子。她說:“專心點。”槐木刀從後背刺入心臟的那一瞬間,有一點涼,說不好到底是不是錯覺,那抹一直在她身邊縈繞的鬆木清香,終於漸漸遠去了。桑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老閻頭那張焦急的臉。瞧見她醒了,眼眶“唰”得就紅了,叫了聲“魂主”,就再也沒能說出話來。桑榆便笑,胸口卻被牽扯著,像是被什麼東西挖出了一個黑洞一樣,涼颼颼的疼。“迷境破了?”其實她不用問也該知道,槐木刀穿過她的後背,從梅巴法師的胸口當胸而入,對方魂魄俱滅,迷境是會被硬生生的扯散的。但是迷境被扯散的時候,魂主的魂魄經洗魂者靈瞳進清明池,才算是真正完成了程序,否則還是有放虎歸山的可能。老閻頭知道她在想什麼,抹了把眼睛,頗為欣慰地說道:“你還不知道吧,小間爺的靈瞳也開了,那個梅巴法師,就是經由小間爺的靈瞳進入的清明池。”每個洗魂者身上都帶有重明鳥的靈血,天生重瞳,不過必須要經過曆練之後方能開啟使用,這就跟武俠世界裡學習那絕世武功一樣,非要無意間打通任督二脈,才能變成一代大俠。有的人天資也不算愚鈍,但就是少了些關鍵節點,或者叫做,祖師爺不賞飯吃,跟著師傅進迷境多年,也開不了第二雙眼睛的人,桑榆也是見過不少。這樣看來,韓間倒真的是足夠有天賦,也足夠幸運了。若是他爺爺韓建國此時還在,看見了他爭氣的樣子,估計也會像老閻頭這般高興。桑榆笑了笑,引來一陣咳嗽,老閻頭忙給她順著後背,歎氣道:“說來也是作孽,你昏過去之後,梅巴法師結成的迷境又過了好一會才坍塌。你可能都想不到,貢布那個時候到底為什麼去救顏安,是因為羅鍋老頭。他告訴小貢布,顏安是他的小妹妹,是同胞血親,貢布這才寧願衝進火場也要救自己的妹妹。”人之初、性本善、稚子無辜、血濃於水,連六七歲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可惜人啊,越在世界上活得年歲長了,想要的東西就太多了,道理和善意,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最可以舍棄的東西。“羅鍋老頭是怎麼確定,顏安就是梅巴法師的孩子呢?”老閻頭又是忍不住歎氣:“是顏拾去求他的,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那羅鍋老頭年輕的時候我們也見過了,是個蒼白瘦弱的青年人,寨子裡有顏拾這樣可憐無助,身上還帶些災難氣質的女人,是個男人就會被她吸引。所以當時……”“所以顏拾故意在火場裡唱起那個往生咒,隻是做了個幌子,她知道有人會來救顏安?”原來是這樣,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聽說神無法無處不在,所以他創造了母親。桑榆感慨:“到底是……算了,那個羅鍋老頭,也算是個好人了,怪不得他蹲在角落裡,一直欲言又止的樣子,後來迷境崩塌成那個樣子,他也沒想著往外跑。”老閻頭沒答話,也是用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她。桑榆瞬間反應過來:“不是吧?他……”卻也再合理不過了,良心未泯又如何,心生愛慕又如何,想要讓我幫助你,你總也要付出些代價。其實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早已標注了價格,在黑暗中張著血盆大口,就等著你奉上足夠分量的籌碼。桑榆覺得有些頭疼,這個瘋人病一樣的梅巴法師弄出來的狗屁迷境,真的是耗費了她大量的精力。她疲憊地躺下去,閉眼,又睜開,然後再閉,吞吞吐吐的都有點不像她了,這樣反複幾次之後,終於把該問出的問題還是問出了口:“韓間呢?”其實不是要問韓間在哪裡,或許這句話也不應該這樣問,她真正想問出口的是:在迷境中,那個然間,那個被噬魂劍的斷刃保留了一絲魂魄的然間,那個在最後的關頭,同她十指緊扣的然間,其實都是……她的幻覺吧?老閻頭看著她,如同看著從小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小閨女,既心酸又無奈:“小間爺他在自己屋裡休息呢,你知道的,第一次開靈瞳引清明池,要消耗大量的體力,所以一時半會還醒不過來呢。小黑……小黑他原本就是個幻影,迷境破了之後,就都不複存在了。”桑榆“哦”了一聲,沒說話。她其實早就知道的,不過是再想確認一遍罷了。剛進這個迷城的時候,在關於鄭敏和齊慧通的迷境裡,曾出現了一個無人駕駛的鬼車,車燈大亮的時候,燈光很奇怪,是很刺眼的橘黃色。所有人當時都覺得,那燈光照在眼前的時候,有一種很粘稠的壓迫感。現在想來,那便是魂主在窺探他們的內心了,有什麼執念,都會被對方捕捉到,然後加以利用。這個迷境本身,是梅巴法師利用邪術結起來的,心中有執念的人,都會在那裡看到自己最難割舍、最不願麵對的幻覺。所以在最後一刻,她吼著讓小間爺把槐木刀刺穿她的後背,或許是潛意識裡,想還了當年刺穿他胸口的那一劍吧?老閻頭觀察著她的臉色,還是忍不住歎氣:“魂主,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若是間爺還在的話,斷然不會想看見你為他再費心思。我們作洗魂者的,不老是勸說彆人麼,這一生啊,了無牽掛地來,再了無牽掛地走,也就算是得了下一世的清明了。”桑榆點了一下頭:“我懂。不過我還是問你,不全都是幻覺吧?從我見到韓間開始到現在,迷境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快,程度也越來越凶險,單純說是他體質特殊易招邪祟,說不過去吧?”老閻頭沉默半天,也覺得事到如今沒什麼好瞞的了,一咬牙說道:“是,不全是你的幻覺。當年我拔出噬魂劍的斷刃時,確實有一縷魂魄樣的光鑽了進去,韓間出生的時候,斷刃裡藏著的光也確然進了他的胸口。但是,誰也不敢說,那光就是間爺的最後一縷魂魄啊,就算真的是,這麼多年了,從韓間身上,是半點也看不到間爺的影子啊。”原來斷刃裡,還真的保存了他一縷魂魄。桑榆含糊地應了一聲,隻覺得越來越疲憊,尤其是一雙眼睛,像是被壓上了千斤重擔一般,粘稠的讓人發暈。這倒是新鮮,做洗魂者的,就靠著這一雙眼睛了,都說馬王爺睡覺都睜著第三隻眼,她這眼睛的靈醒程度不比馬王爺差,現在這是怎麼回事?隻聽旁邊老閻頭一聲驚呼:“魂主!你的眼睛……”眼睛?桑榆渾身一激靈,驀得睜眼,便見眼前金光閃耀,一道光束緩緩地自眼中向外蜿蜒流淌,如同夏日夜晚,成千上萬隻螢火蟲彙集成閃爍銀河,在這半空中翩躚環繞。片刻後,那點點光亮開始緩慢移動,最終在半空中拚湊成了一雙眼睛的形狀,然後極慢地,上下聚齊又分開。就像是在半空中,這雙眼睛對著桑榆,眨了下眼。然後那光,一點一點,猶如燃燒完的灰燼一般,慢慢消散了。老閻頭的臉色慘白,呢喃道:“魂主,這是你的靈瞳……”靈瞳開啟,狀如溪流,又如銀河,引迷魂如清明池。清明池隻有一個,但這銀河路卻可以有很多條,但不管是哪一條,走的人多了,路就要破碎,到時候或者鋪墊重修,或者,就此封路。靈瞳離體,歸於凡塵,洗魂者卸甲歸田,從此不問迷境事。這是每個洗魂者,最後的歸宿。桑榆反倒是鎮定下來,衝著那半空中的虛無淡然一笑:“這事,先彆告訴你的小間爺。”***韓間足足睡了三天,等到起床後便開始大驚小怪,原因是因為他發現了牆角一顆碩大的蜘蛛。蜘蛛倒是也沒什麼,他那麼多的迷境都闖過來了,還會怕什麼蜘蛛麼,隻是問題的關鍵是:他原本是有些輕微的近視眼的,隻是為了保持形象才一直沒有戴眼鏡,雖然到不了十米開外人狗不分的地步吧,倒也差不了多少。年少無知的時候,他差點交往的第一任準女朋友,便是對方穿著白色羽絨服蹲著係鞋帶,被他誤認為是一隻雪白的薩摩耶,衝著人家“啾啾啾”喚了半晌。所以他睡醒後,居然清楚地看見了兩米開外的一隻蜘蛛的行動軌跡,讓他覺得著實很詭異。他第一時間上網搜查,某度告訴他,他很有可能是得了某種即將致死的絕症。某乎告訴他,這事就比較玄幻了,一般來說,視力突然變得清晰,很有可能是因為被某種動物咬了,然後毒發入體,產生的副作用就是會增強視力,這種動物極有可能是蜘蛛啊、壁虎之類的,因為它們都是夜行動物嘛。這麼一來就全對上了,嚇得韓間一溜煙跑到桑榆旁邊,鄭重其事地告訴她:阿榆啊,當洗魂者的重任我可能是乾不了了啊,因為我即將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啦,我馬上就要變成蜘蛛俠去拯救地球啦。不是他吹,若不是他跑得足夠快,肯定能被桑榆一腳踢趴下。最後還是老閻頭給他解釋了:“小間爺,你現在也開了靈瞳了,視力會變好這是當然的,好處還多著呢,到了一定程度,夜視、透視、甚至是千裡眼都不在話下。你可千萬要保重好自己的眼睛啊。”還有這麼多好處呢,韓間忍不住就喜滋滋,開始嘴欠起來:“咦,還能透視?阿榆,那我現在坐在這,豈不是很危險?”說著還故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臉賤兮兮的樣子。桑榆懶得理他,慢悠悠地喝完了最後一口血糯米蓮子湯,才對著韓間說道:“你準備一下吧,跟我去個地方。”韓間一口提子卡在喉嚨間,差點沒當場去世。隨即他就哀嚎一聲:“不是吧?去哪啊?我們不是才剛回來麼?”能去哪,跟著洗魂主,總不會是帶他去遊山玩水去,絕對是策馬奔騰一路就奔著迷境去了。他是真的不想去啊,這什麼部門啊,業務量也太繁重了!但不想去也沒辦法,他斜覷了一眼旁邊的領導,覺得對方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動作也很協調,但今天心情估計應該不怎麼好。尤其是看他的時候,格外讓人覺得涼嗖嗖的。這個他倒也可以理解,梅巴法師的迷城裡,是他在最後的關頭把槐木刀捅進了桑榆的後背,然後刺穿了梅巴的胸口,這才破了那個迷城。雖說刺之前老閻頭已經用生命起誓,聲嘶力竭地告訴他,槐木刀隻會對迷魂造成傷害,對桑榆這種級彆的,造不成任何法術傷害,他這才猶如帕金森般下了手,其緊張程度,還不如捅自己兩刀來得利索。傷害是沒有的,頂多是有點物理攻擊的作用。也就是說,會有點疼。事後韓間也猶豫著要不要道個歉什麼的,畢竟對方是個女孩子,而他是個男的。男的在女的麵前要想立於不敗之地,最先學會的一件事就得是,會道歉。這句話是韓間從某個情感節目裡,一個光頭老師教的,他深以為然。但是他一直沒找到道歉的機會,所以桑榆這兩天的眼神一直是涼嗖嗖的。韓間正想鼓足勇氣,來上一嗓子我錯了,我不該捅的那麼無情那麼冷酷那麼無理取鬨,就聽見對麵的桑榆開口道:“這次我想讓你去,救一個人。”“救人?救誰?”桑榆看著他,輕聲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