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和韓間對視一眼:他口中的那個死了未婚妻的蠢貨,應該是齊慧通。所有的一切都對上了。二十多年前,這個閉塞的寨子裡,瞎眼老頭從山腳下撿回了顏拾,後來因為瞎眼老頭的突發疾病,人們把對死亡天生的恐懼便轉移到了顏拾身上。愚昧的人們捕風捉影,再加上梅巴法師想要打造自己的“神威”,而故意做出的推波助瀾,於是那個幼小無助的小女孩,被全寨子的人當成了不祥之人。她孤立無援地在這個寨裡長大,受儘欺淩,卻沒有瘋沒有傻,反而出落得很漂亮。於是那個渾身散發著腥臭味、胡子拉碴、喜歡裝神弄鬼,蓋章定論說她不詳的梅巴法師,以“陰陽相交消除孽障”為由強暴了她,還不止一次,最終有了身孕,生下了顏安。為了不讓醜事暴露,也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梅巴法師買通老獵人和寨主,把村裡大多數男丁困在山上,讓顏拾最終被憤怒的村民們燒死。焚燒現場,梅巴法師親自教授了村民們頌唱婆羅門經,相傳魔鬼經過地獄烈火焚燒之後,怨氣久久不散,唯有婆羅門經,可封印邪惡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可沒想到的是,貢布會在那個時候躥出來,救走了顏安。梅巴法師大怒,隻能事後強行挽尊,說是貢布變成了被魔鬼偷走心肝的人,事後貢布的下場,桑榆他們無從得知,但想必絕對不會好過。顏安是消失了,可梅巴法師想象的,村民們把他奉為神靈的現象卻並沒有出現。非但如此,整個寨子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反倒出現了這樣一種說法,人們小心翼翼的、惶恐不安的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似乎害怕多說上一句話,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可無論再怎麼不可說,流言還是像長了腳一樣不脛而走,最終跑回到了梅巴法師的耳朵裡。那天夜裡,梅巴法師的怒火熊熊燃燒,恨不能把貢布和顏安燒成灰燼,挫骨揚灰。這些愚蠢的村民啊,竟然就因為那些荒謬的說法,真的敢質疑他的神威!他怎能不懲罰他們?村民們懲罰完了,接著他以貢布父親的身份,借著自己多年來打造的善人巫師的身份,來到了鎮上的警察局,完美的扮演了一位好父親,好鄰居、好的領頭人,報了貢布和顏安的失蹤。貢布的下落彆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他將他封禁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裡,早已變成了癡傻的廢人;隻有顏安,日子一年一年的過去,這根刺始終哽在喉間。他漸漸老去了,精力和能力都大不如以前,在某一天,他竟然得知一個突發疾病的村民,連夜坐上騾車,去了鎮上的衛生所!他怎能忍受?!怎麼能?!唯有殺了顏安,才是他重塑神威,贏得村民敬仰和敬畏的唯一機會。上天垂簾,就在他苦苦追尋的時候,那個叫做齊慧通的男人,把顏安的消息親自送到了他眼前。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聽自己的師傅提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禁術,可以利用人的執念和怨憤,結活人之幻境,死人之迷境。在這種迷境裡,真亦假時假亦真,隻有心中有執念的人,都會輕易被迷惑,被蠱惑,被利用。他以齊慧通的執念為底,在齊慧通和顏安的範圍內結成了迷城,在那裡他終於找到了已經長大成人的顏安,然後,親手殺死了她。非但如此,在她死後,還以巫師之血做引畫符紙鎮壓,以保邪祟的靈魂永不超生。顏安直到死都不知道麵前這個打扮怪異的男人是誰,她不停地求饒。他不可能繞了他,她是惡魔,她犯了那麼多的罪孽。從她被焚燒的母親,到因為她而殘廢的村民,再到貢布,甚至是那個因為愛慕她而以死明誌的送奶工,都是她犯下的罪孽。他鎮壓她的符紙上,宣判了她的罪惡:故意殺人罪。禁術幫梅巴法師解了多年的心結,當然要付出代價。這禁術需以施術人鮮血為盟,術成之後,施術人必將受到反噬,血液倒流、筋骨寸斷而死。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他除了顏安這個惡魔,世人必將重新敬畏他的神威,承認他的地位,日後哪怕他呼吸已停止,血液已凝固,尊崇他的村民們也會保他肉身不腐,黑夜供奉長香,虔誠叩拜,渡他終成舍利金身。他們一定要這樣,他們必須要這樣!院落裡眨眼間聚起了薄薄的霧氣,帶著一股陰暗潮濕的怪味,仿佛來自於黃泉地底。麵前的梅巴法師猙獰著,似乎是想笑,卻又控製不住麵部表情,看起來很像是在耷拉著臉皮哭,臉上的黑色筋脈橫衝直撞,急於找一個宣泄的出口。畫麵太可怖,誰能想到,大家以為本領高強的善人巫師、活佛在世,會是這樣一個怪物呢?老閻頭捏著茶碗往周隊旁邊湊了湊,忍不住就問道:“那些村民們若是供奉了你,你真的就能渡上金身?”佛語有雲: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難可得,最上福田。大修為之後,方能得大境界,得金身舍利,也就是人們口中所供奉膜拜的,肉身佛。若是讓梅巴法師這樣的人,也達到“最上福田”的境界,那實在是……太荒謬了。梅巴法師還是那副似哭非哭的笑:“當然了,我心懷慈悲,功德無量,世人每日在心底為我頌念,我自然可成神成佛。”桑榆皺眉,冷笑一聲說道:“是麼?你心懷慈悲,功德無量,為村民做了那麼多,那怎麼,連名字、加上長相都要借用彆人的呢?”這話似乎戳到了對方的痛腳。窗外的天色猛地黑下來,一陣強勁的風聲掃過,桑榆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去擋,隻覺得一股腐臭味迎麵撲來。桑榆在風裡闔了一下眼再睜開,對方已經直直站在她麵前了:“你懂什麼?!”這人真是高位上做慣了,覺得其他人都是癡傻呆笨的廢物,不能和他這種通了神性的人相交流,動不動就是“你懂什麼”?桑榆連冷笑都不願意了,她此刻心情不怎麼好,說話中帶了冰渣:“有什麼不懂的,你不敢在這些村民麵前說出你的名字,你也不敢以你的本來麵目出現,因為你怕。”“我怕什麼?!”梅巴法師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像是含了一把生鏽的鐵釘子,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劃拉。“你怕什麼?你當然是怕,人們見到你會害怕,會厭惡,會避之唯恐不及,就像是在躲避一個怪物,一個魔鬼,你怕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像當年看到顏拾,看到顏安的時候,一模一樣。什麼金身舍利,什麼香火供奉,就你?”桑榆的聲音並不大,卻字句清晰,到最後幾乎是像在講一個笑話。每一個字落下,梅巴法師的臉色便猙獰一分,最後他仰起長的詭異的脖頸,尖利呼嘯!八方同時響起爆裂之聲,直穿耳膜,黃土翻攪, 砂石飛濺!碎石如暴雨般落下,避無可避,周隊抱頭飛身撲到老閻頭旁邊,被落下的磚塊砸了個正著,嘴角瞬間就出了血。整座屋子即將坍塌,桑榆手腕催動,羽繩脫離手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巨型翅膀的虛影,片片羽翼抽身舒展,將掉落的碎石如數卷起。房屋上的裂紋止住了繼續蔓延的趨勢,堪堪停在粉碎之前。梅巴法師帶著獰笑,手間慢慢幻化出一座古樸破碎的香爐,裡麵橫七豎八地插滿了焚燒過的香豎。然後他雙手高舉香爐,嘴唇詭異的蠕動了幾下。韓間來不及說話,瞬間擲出了手中的槐木刀,對方緊側身堪堪閃過,槐木刀死死地釘在了對麵的牆上。幾乎就在下個瞬間,挾裹著黑色陰影的梵文突然從梅巴法師的手指間流瀉而出,像無數條猙獰的長蛇,穿過無數塊羽繩栓起的碎石,直衝著桑榆的方向而來!所有人腦中“當——”地一聲,像有人手握重錘,拚儘全力,砸響了一口千年古鐘,那魔音久久不能消散。桑榆隻覺得眼前一黑,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強忍著提氣去壓,卻發現胸腹間一呼吸滿是劇痛,像是被人豁開一個涼颼颼的洞口, 周身筋脈就從那處洞口全都被抽走。身旁的老閻頭一口老血噴出,周隊也被這詭異梵音震得麵無人色。無數黑色的梵文朝著桑榆的方向,桑榆竭力避開,再一抬頭,那密密麻麻冒著黑煙的香豎已經衝著她的雙眼刺過來!幾乎是下意識的,周隊張開雙臂飛身一撲,直擋在了桑榆麵前。香豎如箭般射進了周隊的後背,“嘩啦”一聲燃起,熊熊烈火瞬間就把他燒成了火人。老閻頭聲嘶力竭地吼道:“小黑!”周隊悶哼一聲,跪倒在地。他原身本就是一根槐木枝而已,遇火則愈燃,桑榆欺身向前,他卻後退一步。他在熊熊的火光中衝桑榆一笑:“阿榆,你是不是又闖禍了,間爺又要罵我了,下次,你乖一點啊。”桑榆不知道自己眼淚已經流了滿臉,還笑著點頭應他:“曉得了,你好囉嗦。”焚音盛,火勢起,故人已去,勿盼歸。喉間湧上一口腥甜,桑榆站立不穩,身形微晃。下一瞬,就感覺自己的肩膀抵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有人修長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另一隻從後伸過來,五指扣進她的指縫中,交相纏握。如同很多年以前,有一個人也曾這樣握住她的手,提著劍教她:“無需盯著劍,隻需盯好你要刺的人,此時你就是劍。”桑榆微垂的眼睫輕眨了一下,緊接著,金光緩緩從他們相握的指縫中流出,緩緩往前延伸,最終幻化出了一截斷刃的形狀。那是噬魂劍的斷刃,於千百年前,她親手在然間身上砍斷的噬魂劍。桑榆回頭,身後的然間紅袍披身,袍擺夾雜幾片雪白,在這暗無天日狂風漫卷的廢墟裡被掀得烈烈翻飛,那股雪山鬆枝的清香味徐徐飄來。“是你嗎?”桑榆問。然間衝她眨眼,微笑,扶著她的手緊了一些:“專心點,你還記得我教你的……”他覆著她的手,將她五指扣攏起來,彎曲的指節送出斷刃,頃刻之間,萬物齊震。像無數來自地底的罡風在這屋裡長嘯而過!那聲音全然蓋過了梅巴法師的獰笑,蓋過了這整個寨子的嚎哭,穿過擾人的經文,撕開層層蒙擋,直衝九霄。梅巴法師手中的香爐瞬間被擊得粉碎!對方拚命扭動著脖頸,無數條黑色暗影從他體內奔湧而出,朝這房間內四下散去。黑霧以極快的速度湧動,漫過桌椅,瞬間就把它們腐蝕成了黑色的黏液!桑榆隻來得及衝老閻頭吼了一聲快出去,就看見梅巴法師五指已成巨大的五根香豎,直直地衝著她的腰腹間捅來!桑榆把羽繩大力釘在房頂,腳蹬牆壁順勢而上,架繩為梯呈懸掛狀,雙手剛剛摸到釘在牆上的槐木刀,梅巴法師已然到了正下方!槐木刀破魂,或刺正中胸口,或刺頭頂正中間的百會穴,現在都不是最好的時機。桑榆隻好放棄刀刺,立馬伸臂抵擋,力量卻終究不敵,被梅巴法師一把從羽繩上扯下,狠狠摔在了地上,槐木刀脫手而出。即將摔倒的瞬間,桑榆腳下狠狠一勾,同時大力前撲,梅巴法師沒防備,被她剛巧壓在了身下。桑榆顧不得其他,伸腿就勢一繞,把梅巴法師牢牢禁錮在她身下,衝著濃黑的霧氣大吼一聲:“小間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