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顏拾(1 / 1)

洗魂者 酥脆 1926 字 2天前

要找出誰是那個偷了貢布心肝的魔鬼,前提是他們必須要知道,在貢布身上發生過的故事。桌子上的飯菜仍然在冒著熱氣,羅鍋老頭像影子般坐在陰暗的一個小角落裡,悄無聲息的和桑榆他們一起,聽貢布講以前的事情。貢布的回憶,要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出生在這個寨子裡,那時候這個寨子還叫做“落日的餘暉”,就是個坐落在中國大西北,高山深處的一個很平凡的寨子,整個寨子裡住的也都是普通人,因為交通閉塞與世隔絕,還保持著男耕女織的原始生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鄰裡關係也和睦,基本上夜不閉戶。大家都自給自足,一樣的窮,誰也不擔心有什麼東西會被偷走。整個寨子裡唯一兩個特殊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那個是貢布的父親,女的,就是顏安的母親,顏拾。貢布的父親之所以特殊,是因為他是方圓十裡有名的巫祝,人稱梅巴法師。寨子裡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信奉神靈超過信奉科學,無論是有什麼頭疼腦熱,首先想到的就是巫祝。其實用巫術治病也不是全無道理,古代所講的中醫十三科,最早便是包含了祝由科和禁科。用咒禁、畫符等各種非醫學方式治病的方法由來已久。而顏拾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她那形如鬼魅的漂亮。顏拾不是出生在寨子裡的人,她是被寨子裡一個瞎眼老頭從山腳下拾來的,當時隻是個嬰兒,躺在冰天雪地裡,被凍得奄奄一息。瞎眼老頭心善,可憐是一條性命,帶回家去當小貓小狗一樣,隨便喂喂,就這麼養著了。大約過了五六年,瞎眼老頭卻在家裡突發了不知名的疾病,先是手腳抽搐,接著就全身的皮膚開裂,鮮血從裡麵像噴泉一樣的湧出,生生的死在了顏拾麵前。瞎眼老頭一直是孤身一人,上無親眷下無子嗣,唯一有個年僅五歲的養女,被他猙獰的死狀嚇得整個人都是呆呆的。整個寨子裡的人幫忙操弄完了瞎眼老頭的後事,剩下的就是對顏拾的處置了。更何況,寨子裡的人都見到了瞎眼老頭最後的慘狀,貢布的父親在做法事的時候也隱約透漏了,瞎眼老頭的死法,是“被惡魔啃食了身體”。整個寨子的人被嚇得心神俱破,魔鬼既然能啃食瞎眼老頭,也許就能啃食自己。隻是,究竟誰是“魔鬼”呢?大家竊竊私語,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帶著畏縮和恐懼。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把眼神落在了年幼的顏拾身上,然後慢慢地,整個寨子裡的人,全都把森然的眼神看向了顏拾。有多害怕,就有多憤怒。是啊,他們怎麼忘了呢,瞎眼老頭死的時候可不是隻有自己一人,還有這個來曆不明的小丫頭啊。看吧,她同大家是不一樣的,她長得是多麼的漂亮啊,漂亮的就像是個……勾人心吸人魂的妖孽,是會在暗夜裡竄出來啃食身體的惡魔。大概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叫做顏拾的女人不詳。在一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寨子裡,被人們視為不詳會怎麼樣呢?會被孤立、會被排斥,會隨時隨地都麵臨著眾人極大的惡意。天旱了是因為她不詳,地澇了是因為她不詳,甚至於寨子裡哪戶人家的孩子經常生病了,都是因為她不詳。顏拾就在這樣的寨子裡長大,受過寨子裡孩子們擲過來的無數石頭,糟過寨子裡大人的無數白眼,甚至被村民們綁到寨子口的那顆歪脖子樹上,讓梅巴法師做過無數場法事。寨子裡的人怕顏拾,她卻也更怕寨人,日夜躲藏,饑一頓飽一頓,天暖的時候尚且可以吃漿果,天寒地凍時便飲雪水充饑。可就是這樣長著,卻也慢慢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長得美麗異常。寨子裡沒有人敢正視她的臉,長相美成這個樣子,不是怪物是什麼?這世間所有的與眾不同都會悄悄滋生罪惡,包括美麗。顏拾長到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寨子裡人於暖屋暖炕的空隙中想起,似乎是很久沒有見到顏拾出門了,繡花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直撇嘴,言語之中一點也不用掩飾:天寒地凍的,把她餓死凍死才好呢!人們嬉戲笑鬨了一陣,便把這話題拋到了腦後。直到……那年初夏。整座寨子原本就是依山而建的,寨子後麵的這座山,因為從半山腰處便常年雲霧繚繞,因此得名“半霧山”。半霧山比起周邊百年不曾化過的幾座雪山,脾性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溫和了——它常年不凍,山腰間常有溪流淙淙,所以整座山上植被叢生,山珍野味遍地都是。靠山吃山,寨子裡的男人有一半都是打獵的好手,孩子從小就在山裡跑,分辨的出哪株是草藥,哪株是毒藥,這座半霧山喂大了整個寨子的男女老少。可偏偏就是在這座山上出了事。那年夏季的雨水似乎特彆充足,還沒到盛夏,便連綿下了半個多月。雨水一大,農活便閒了下來,婦人們都倚在門框邊上縫縫補補,寨子裡的小年輕們坐不住,互相吆喝著,去後麵的半霧山上打野味。都知道的,下雨天堵住了人,也就堵住了獸,尤其是這種接連不斷的大雨,人們困在家中尚且還有存糧,可山獸們困上個把月,可就快要餓死了,它們不得不出來覓食,這跟大雪封山野獸出是一個道理。小夥子們抗上獵獸的鞭子、補套、土槍等家夥什就上山了,臨走時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邊繡著自己手上的針線,邊看著他們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我怎麼瞅著山上黑黢黢的,不像個好去處。”老太太一語成戳。往常上山,過了晌午便也該回來了,可這次都到了傍晚,還是沒有那幾個半大小夥子的蹤跡。都知道天黑了要下山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天黑走山路,說不準就會被什麼東西逮了去。眼見著夜色慢慢黑下來了,半霧山上時不時傳來幾聲野獸的嚎叫聲,聽著既淒厲又暢快。這下坐不住的不僅那些婦人們了,寨子的男人們集結起來,一半帶了家夥什上山,留下另一半在寨子裡,保護這些老弱婦孺,以免萬一山上交起火來,野獸會從山上直衝到寨子裡。上山的,是六個正值壯年的漢子,都是寨子裡打獵個頂個的好手,甚至伏在草叢裡,都能聽出哪裡有來自野獸的呼吸聲。可就是這樣的六個漢子,也和那夥半大的孩子一樣,眾人目送著他們消失在村口那顆歪脖子樹下麵,就再也沒有回來。長夜過去了,天漸漸亮了,寨子裡剩下的所有人都呆坐在祠堂裡,一夜的擔驚受怕,讓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灰色。最後是鐵青著臉的寨主拍板,請來了寨子裡年歲最大的一個老獵戶。老獵戶已經八十多歲了,好在尚且耳聰目明,聽寨主說完情況後,抬起白須垂眉滿是褶皺的眼皮,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乾啞著嗓子說道:“這是冒犯了山神啊,山神不會放過你們的。”祠堂裡當場就有人哭出了聲——那是個年邁的阿嬸,她的兒子在那夥上山的年輕人當中,她的丈夫在隨後消失的那波中年男人裡。寨主苦著臉,哀求老獵戶救大家一命。原本寨子裡就沒有多少人家,昨晚這麼一折騰,壯勞力幾乎去了大半。老獵戶連連搖著花白的頭,刀刻似的八字紋把他整張臉幾乎截成了兩半:上半截是畏懼,下半截是堅毅。最後祠堂裡烏壓壓跪倒了一大片,尤其是幾個年邁的阿嬸,哭得幾乎閉過了氣去。聽著滿祠堂的哀哭聲,老獵戶長歎一聲,最終點了頭。所有人有以為有救了,老獵戶活在世上這八十餘載,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山上居住的。他幼年時誤落入一頭母雲豹的巢穴,被剛生了崽的雲豹以獸血、動物殘骸養大,天生親近山林,與山獸共呼吸。他是寨子裡名聲最響的獵戶,一生所獵卻不過是些野兔、山雞之類可以當做家禽的動物,那些大一點的老虎豹子,見到他甚至會駐足,雙方眼神示意打個招呼,從不傷彼此性命。老獵戶說,高川大河盤亙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年歲遠比人類要長,一座山就可以養活一寨子的人,但它總是無聲的,是沉默的,所以那些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後生們,總以為自己憑一把獵槍一雙腿就可以征服一座山,簡直是可笑。高山是有生命的,高山哺育的生靈和人類一樣,毫無貴賤,甚至野獸生與山長於山,比山更多了些靈性。當時寨子裡的人都傳言,因為老獵戶小時喝過豹子的血,其實早已變成了半人半獸,野獸從他身上可以嗅到同類的氣息,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他的。大家目送老獵戶的背影消失在那顆歪脖子樹下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覺得,老獵戶很快就會回來,身後會跟著她們的男人,或者兒子。可是沒有,並沒有,那個號稱可以和高山同呼吸共命運的老獵戶,也再也沒有回來。天黑了,天又亮了,所有人臉上都出現了灰敗的顏色,可這次,誰也沒有說出再上山救人的話。都知道上山是個死的話,誰還敢去?沒人有知道山的那邊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可有時候,未知的、難以想象的恐懼,才最讓人通體生寒。最後還是德高望重的老寨主發了聲,他既然能當寨主,接受眾人的擁戴和愛護, 那麼在這種危急時刻,就必然要站出身來。既在其位,就要受其重。老寨主滿身都寫著“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氣質,即將邁出門檻的時候被自己的婆娘死死抱住了腿,婆娘嚎哭著:若是他敢去白白送了性命,就帶著年幼的孩子,娘倆一頭撞死在這個祠堂裡。那些丈夫孩子在山上生死未仆的婦人們,怨恨地看著哭鬨的寨主媳婦,和拉拉扯扯推推嚷嚷,恨不得就坡下驢的寨主。一時間祠堂裡大人哭孩子叫,在暗黑的大山深處的這座寨子,發出了千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喧鬨動靜。不知道是誰先哭叫了一句:“我們做了什麼孽了啊,怎麼就會得罪了山神呢?!”是啊,大家百十年來都是這樣過得,耕耕地繡繡花,沒事去山上采采蘑菇打打獵,怎麼就會得罪了山神呢?眾人茫然淒苦地站在風雨飄搖的祠堂裡,周圍是一座座沒有開燈的、猶如黑洞般令人驚心的房子。那裡曾經是他們的家,現在孤獨地佇立在這大山深處的苦風淒雨裡,讓人無比壓抑。不知是誰眼尖,恍然間突然發現,在這些一個個長著大嘴的黑洞中,像是有星光在點點閃爍。不,那並不是星光,那應該是一盞橘黃色的燈,黑夜的狂風吹得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搖搖晃晃,所以才覺得那燈光有些閃爍。但其實,那燈光應該就在房子裡,靜靜地亮著。橘黃色的燈光裡,應該籠罩著一個極其美麗又安靜的女人,她或許在繡花,也或許在沉睡,但一定很安詳。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那房子,眼神慢慢變得森然,猶如那眼底長了頭嗜血的獸,稍不留意就會跑出去將對方撕碎殆儘。那個房子的主人,叫做顏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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