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跟著行走的眾人進入村子,準確的說,叫做寨子,越走眉頭越緊蹙。她原本以為,剛才所走的大山已經夠偏僻的了,眼前這寨子猶勝一籌,用“與世隔絕”來形容絕非誇張,更讓她覺得驚訝的事,這寨子竟然還處於不插電的時代,沒有電線杆子也沒有電線,路邊到處都是參差不齊的樹,個個都是歪脖子。最讓桑榆覺得心驚的是,剛才都坐在騾車上還看不出來,此時一下車都往寨子裡走,才看出了端倪:這些人,竟然都是有問題的,或者說,都是殘疾人。先前坐在桑榆旁邊的那位大嬸, 沉默地挎著籃子低頭往前走,偶爾前麵有人低聲同她說句什麼,她便用那隻沒有挎籃子的手,飛快急促地打出幾個手勢——這應該是個啞巴。剛才被周隊誇很漂亮的那個小姑娘,走路的時候竟然是一跛一跛的,裙子被風掀起來,裡麵的腿一粗一細,細的那根如麻煩,還看著分外扭曲。一直坐在後麵不出聲的瘦小漢子,一條袖子裡麵是空蕩蕩的。就連那位趕車的小夥子,也是下車的時候桑榆才看見,對方一隻眼珠子很是渾濁,竟然是瞎的。其他人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一群人就這樣僵硬地往前走,不列隊也不成群,基本上不怎麼交談,三五錯落,都隻管悶著頭走路,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在夜色的掩映下,如鬼影憧憧,讓人心驚。周隊很快也看出了同樣的問題,低聲驚訝道:“這,他們好像都是殘疾人啊?不是我歧視啊,就是看著他們,怎麼這麼像行屍走肉啊,怪嚇人的。”想了想,又驚駭道:“我們不會是誤入了什麼不良組織了吧?”他是偵辦過類似的案子的,黑惡勢力組織為了賺錢,專門挑選好人,把他們折磨成殘疾人,放在街頭乞討,或許這個村子是犯罪團夥的老窩?那還是有些不對,哪個團夥會把老窩放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乞個討都得顛顛的坐著騾車再轉汽車的,街上還不一定有人。身後老閻頭小心地湊上來,生怕驚動了前方那群人:“魂主,你還記不記得,解放前我們去過的那個破人村?”破人村,顧名思義,整座村裡全都是“破人”,大家都殘缺不全,類似於以前的艾滋病村、麻風村之類的,都是一些身體上有殘疾的人,在外麵的世界遭受了打擊和重創,於是尋求“大家庭”的溫暖,自發地來到屬於他們的陣營。大家都是“破人”,誰也不用笑話誰。當時的迷境便是破人村的一個村民結成的,整座村子都被籠入了迷境。其實解境並不是很難,整座村子不過是些普通的村民罷了,再怎麼強悍又能強悍到哪裡去,更彆說有些都是需要借助工具才能行走的殘疾人。可詭異的是,整座村子異常團結,這也算是不成文的規矩,在這座村子裡,必須守望相助、同仇敵愾,他的對頭找上門來時,你若是不忙,他日你若遇難,也就無人幫你。整座村子如銅牆鐵壁,外人無法滲入分毫,稍有動作便是打草驚蛇,無人聽你分辨,直接上來便開始玩命。一個人拚命尚且可以抵擋,但十個人呢,成百個人一起前赴後繼地跟你拚命呢?解放前的那座“破人村”,十足讓桑榆印象深刻。眼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老閻頭又貼心地安慰了一句:“不過這也就是我們的猜測,也許情況沒那麼糟呢?以前那個破人村可是對外人很防備的,最起碼現在我們都進了村子了,他們看起來沒什麼異樣嘛。”桑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後麵韓間悠悠跟了一句:“那是因為,我們不是作為“人”進的村子。”老閻頭不解:“不是人?那我們是什麼?”桑榆牙關緊咬,強壓住胃中的翻騰,半晌才擠出兩個字:“祭品。”***走了不過百十餘步,就看見了第一座住家的院子。院內就是當地常見的那種磚石壘砌的二層樓房,後麵是稍微高一點的嶺地,背風向陽,看起來很是堅固。院門是開著的,桑榆粗略地朝裡麵打量了一眼,一樓看樣子是被布置成了雜物房,兩邊倒是有羊圈和牛圈,其中裡麵甚至放置了一口長方形的牛槽,可是並沒有見到任何活的生物。正衝著大門的房間,看樣子是祠堂,一尊麵目猙獰的佛像擺在正中間,全身青黑,無數條胳膊支棱著,好像是千手觀音……周隊順著她的眼神往裡看,覺得怪瘮人的:“這什麼玩意啊,邪教?”韓間在後麵接道:“小黑,彆亂講。這是佛教五大明王之一的大威德明王。藏族人尊他為般弱菩薩的左護法。也有人說,他是文殊菩薩的化身,這一形象叫做忿怒身,寓意伏出世之魔軍,滅世間之怨敵,也就是,降妖除魔。”文殊菩薩的化身?菩薩不都是慈眉善目的麼?反正他是沒見過這樣的,但又覺得既然是韓間說得,那就肯定是對的。這該死的崇拜感到底是來自哪裡呢?周小黑也是沒想明白。韓間說話的時候,桑榆其實小小走了一會神:他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呢?文殊菩薩降妖除魔,他呢,算是魔,還是佛,或者是,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期間走在後麵的一個小個子女人已經進了院子,轉過來森然又呆滯地看著他們,女人留著披肩長發,頭發亂糟糟的順著臉頰低垂,原本該是耳朵的地方並沒有耳廓,隻有兩個支棱著的肉瘤,看著很是可怖。然後女人看了他們半晌,“啪”地一聲把門摔在了他們臉上。雖然沒說話,倒也是直白地做了肢體語言:我家不歡迎你們。周隊悻悻的,正好看見貢布正站在他們的不遠處,直勾勾地盯著他們,於是上前問道:“貢布兄弟,這裡哪一家才是顏安的老家啊?”貢布甕聲甕氣地答道:“她家裡現在沒人了。”沒人了?桑榆覺得有些不對,那個薑同誌不是說顏安的家裡還剩下一位老母親麼?除非是……有人撒謊了。她轉頭去看韓間,對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樣,偏了一下臉才說道:“不是我。薑同誌是真的自己出現的,我隻不過是略施手段,讓他領路把我們帶到了這裡而已。”略施手段?韓間皺了一下眉:“告訴你也無妨。這位薑同誌的出現,你不覺得奇怪嗎?”他這麼一提醒,桑榆倒真覺出奇怪之處來:這位薑同誌,從出現到消失,所做的就是確認了顏安的身份、說出了顏安小時候被拐賣的信息、以及帶他們來到了班瑪縣。確實是個有用之人。但關鍵就是,太有用了啊,每個表現恰好都是他們需要的。剝離現象看本質的話,這位薑同誌和那位一隻眼睛看不見,還揮鞭子趕騾車的小哥應該是一樣的,就差把“工具人”三個字寫在臉上了。一個迷境裡都出現工具人了,這跟考試的時候作弊有什麼區彆?迷魂大多數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即使是知道了,也會從心底裡很抗拒,所以對待要把他們送進清明池的洗魂者,從一開始就很抵抗,會千方百計地隱瞞自己的身份。像這種千方百計給洗魂者獻言獻策的迷魂,她倒真是見得不多。除非是……前麵種種都是幌子,把他們吸引到這裡,才是迷魂真正的用意。果然,韓間說:“我從一開始就感知了這位薑同誌想把我們帶到這裡來的用意,所以故意順水推舟,釋放出了想來班瑪縣的強烈信號,然後我們倆,一拍即合。”桑榆沒說話了,她還沒蠢到要問他究竟是怎麼感知的,又是怎麼釋放的。眾人皆知,靈物的感知最為敏銳,尤其是韓間這種級彆的,在一個迷城裡能感知到幻影的想法,簡直是手到擒來的事情。那邊周隊已經替她把問題問了,貢布倒是給了個沒什麼錯誤的回答:“顏安的魂魄從遠方回來了,她母親要行長身跪拜之禮,讓神靈超度她的靈魂。”涉及到不同民族的宗教信仰問題,周隊不好過多評價,於是又把話題拽回到自己身上:“那我們今天晚上住在哪裡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方那群人身上看去,說也奇怪,他們站著不走了,前方的那群人也就慢下了步調,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動,仍是不交談,麵上也沒什麼表情,並不看路,而是目光低垂在灰撲撲的地麵上,像是有什麼人在前方牽引著,他們隻是機械地移動。看得周隊忍不住咽口水,說句實話,他覺得晚上睡在這些歪脖子樹上,都好過和他們睡在一起。他甚至希冀貢布能給他帶來個驚喜,西北這邊風沙大,不都喜歡睡帳篷啥的麼,或許貢布是一個合格向導,下一秒就能從他寬大的長袍裡變出幾頂帳篷啥的呢?然而並沒有,貢布還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手指一揚,說道:“我們住他家。”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那群人仍在慢吞吞地往前挪步,隻有一位老頭止住了腳步。老頭是個羅鍋,脊背高高隆起,一張臉幾乎與地麵平行。迎著貢布的眼神,羅鍋老頭慢慢調轉身子,艱難地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珠子牢牢地盯著他們。半晌,衝他們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聲音如扯鋸般嘶啞:“歡迎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