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燒雞(1 / 1)

洗魂者 酥脆 1674 字 2天前

韓間抬眸看她,微風從山林間吹過,鬆濤發出低低的嗚咽聲。有那麼一刹那,桑榆幾乎有了一種錯覺,麵前這人依舊是很多年以前的樣子,雲雪長衣,頭發束的乾淨利落,身上總是縈繞著淺淡的茶香和藥香。不管她做了何種頑劣的事情,他也不過是用那雙修長手指,輕輕揉一揉她的發間。好像這冗長的幾百年和個中種種,不過是一場大夢。沒有什麼城主,也無所謂什麼洗魂者,他們隻不過是那寒祁山上最平凡不過的閒散仙客。她那時太過年輕,以為這世間總有黑白對錯,以為善和惡、好與壞涇渭分明。卻不是的,她也是很久才懂,人活一世,最不重要的就是是非對錯,最重要的事情,其實是得過且過。她看著他眼眸裡翻滾著無數看不懂的情緒,最終張了張嘴,吐出來一個字:“我……”話沒說完,遠處就傳來了貢布的喊聲:“騾車來了!”沒說完的話如同滾落山間的一粒石子,已經消失的再無痕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靜靜地對著站立,那距離並不算遠,仔細丈量的話或許隻相隔了幾步。目光在靜默中交錯,像是有了種糾葛不清的意味。遠處周隊跑過來,看看這個,有看看那個,有心想拍拍桑榆的肩膀,手都伸出去了,可終究是沒敢。半路上硬生生拐了個彎,去拍了拍他自認為比較熟悉的“哥們”韓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手指頭有點凍住了。“小間,你們愣在這乾什麼,騾子來了,走吧!”騾子確實來了,在遠處靜靜地低頭站著,不時啃啃地上的草。車上坐著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還放著籮筐,裡麵有買回來的菜,還有些花花綠綠的布片,分坐在騾車上,表情各異,但同樣的,每個人都目光森然地自下而上盯著他們,裡麵沒有一絲善意。桑榆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咬人的蛇,或者是吃人的獸。韓間從後麵走上來,在她後背上扶了一下,很輕,又像是根本沒碰到,但桑榆就是感覺那方的皮膚上,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我先上,你到我後麵去。”他以前是很愛這樣,遇見人也好,遇見鬼也好,身邊魑魅魍魎肆行,不管多險的情況,他也總是這樣雲淡風輕地來上一句,到我後麵去。她那時總是不服氣,想著憑什麼,我又沒有那麼弱。所以她沒有一次是聽了他的,那時候所見的景象最恐怖不過是,血流成河,萬鬼齊哭,可她總也毫發無傷。她便生出驕縱來,還特意跑到他麵前去邀功:“你瞧,我說了,我不用躲在你身後吧。原本我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他於是便笑,也不嫌她亂用成語,笑夠了,就用鼻音來上一句:“嗯,你最厲害。”若不是後來有一次,她無意間瞥見他隱在長袖中的右手上傷痕累累,全都是被戾氣催生出的傷口,她當真一直覺得自己很厲害。那次她是怎麼發了脾氣,他又是怎麼哄的,桑榆已經全忘了。唯一能記得的,也不過是她笨手笨腳地取來高山雪水,燃潮濕鬆木,為他煎上一碗藥。那藥或許並不管用,可此後很長時間,他手上都縈繞著清淡藥香。桑榆不由自主地就垂眸向他手上看去,那雙手是記憶中的修長蒼白,可上麵沒有累累傷痕,也沒有斑斑血跡。她抬腳向車上走去,然後一屁股在一個看起來長相還算和藹的大嬸旁邊坐了下來,目視前方,好像在全神貫注地端賞著,正前方這頭油光水亮的騾子。韓間看著她的背影,低頭輕輕笑了笑。大嬸長相圓胖,看起來莫名就顯得和藹,可那眼神朝桑榆看過來,冰冰涼的,一點也沒有溫度。周隊和老閻頭也爬上車來,周隊一貫秉持著破案就要打入人民內部的宗旨和原則,積極主動地同旁邊的一個小姑娘攀談起來。小姑娘穿滾邊繡花的對襟服裝,帶花竹帽,長得還怪好看的,就是不笑,整張臉繃得緊緊的。周隊問:“小姑娘,你們是去趕集了麼?買的什麼呀?”姑娘冷冷地盯著他,也不答話,氣氛略微有些尷尬。周隊是誰啊,光禿禿冷冰冰直愣愣的槐木棍子一根,什麼尷尬彆扭之類的,不存在的。因此他繼續往前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人家小姑娘的臉,宛如一位登徒子,然後問道:“你彆說,你們這的小姑娘,都長得這麼漂亮麼?”說著還回頭招呼桑榆他們來看:“是不是,她長得也很漂亮吧,現在還小呢,就怕是長大了,比那個顏安還要漂亮!”對麵的小姑娘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周隊,旁邊坐著的人們也都變了臉色,就連前麵趕車的小夥子,也大力勒住了騾子。騾子吃力,仰著脖子啞啞地嘶鳴了一聲。桑榆眸間一緊,再看車上的這些人,渾身散發的氣場已是殺氣騰騰!她悄悄挺直脊背,做出了一個標準的防禦動作,甚至是下意識地把身子調轉了一個角度。她本來是坐在騾車的邊沿處,這麼一傾斜,就變成了虛虛坐著邊沿,大半個身子把周隊、老閻,甚至是韓間,都擋在了自己身後。這其實隻是個本能反應,做洗魂主的,身在高位自然要謀其職責,她平日裡雖然再怎麼不成樣子,但是在危急時刻,把危險都攬在自己懷裡,這是本分和自覺。韓間的目光落在她的後背上,神情在這一瞬間很複雜,說不好究竟是什麼滋味:他從前一直護著的小姑娘,現在都可以護著彆人了。好在衝突並沒有起,因為前麵的貢布突然站起身來,嘰裡呱啦地說了一長串,大概用得是標準的少數民族的語言,桑榆一個字也沒有聽懂。其他村民的情緒還是很激動,一個個站起身來,對著貢布也是嘰裡呱啦一長串。貢布還是那幅木麻麻的表情,連耷拉著的眼皮都沒怎麼往上抬,又說了個簡短的句子。村民們突然就都噤了聲,目光仍是如錐子般,看了看貢布,又看了看桑榆他們,然後一個一個的,又都坐回了原來的位置。老閻頭從不吝嗇自己作為老年同誌,對青年同誌的慈愛,於是誇獎貢布道:“行啊你,看著木木訥訥的,這還是勸人的一把好手呢,剛才都差點打起來了,被你三言兩語就壓住了,不錯小夥子,很有領導才能嘛。”“領導才能者”貢布,沒有情緒地看著他。老閻也不計較,嗬嗬一笑,很有慈祥的老爺爺氣質。倒是韓間朝桑榆旁邊湊了湊,然後俯身,親呢地幫她捋了捋耳邊的碎發,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一對看上去就很登對的年輕人,趁著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膩歪了一下。就連坐得離桑榆最近的大嬸,也不過就是嫌他們有傷風化的撇了撇嘴,然後便沒再看他們了。隻有桑榆知道,韓間突然湊上來,其實是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他說得是:“你看我們坐在這裡的樣子,像不像燒雞啊?”桑榆懵了一瞬,那一瞬間的感覺,其實很難形容。像是在無比悶熱的夏天裡,你極其渴望都夠吹來一陣涼風,苦苦地等啊盼啊,終於到了黃昏時分,日落餘暉灑在江麵上,你在熱到窒息的屋裡,真的感受到了從江麵上襲來的一陣涼風。那風很涼,拂在臉上很舒服,但因為你等得太久了,久到都忘記了風原本的樣子,所以你被風吹得眼眶都紅了,還要情不自禁地問上自己一句:是麼?這就是風麼?就如同此時,她和韓間近在咫尺,甚至他們之間隨意一個人動一動,都能吻上對方的麵頰。他問她:“你看我們,像不像燒雞啊?”那應該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那個迷城裡,曾經有過一個叫做“沉溏”的鎮子。鎮子之所以叫做沉溏,是因為真的每天都會有年輕女子,被五花大綁的拉到鎮子上唯一的水塘邊,作為祭品被沉下去。無數女子冤死的魂魄化作滔天憤恨,最後解那座迷境的時候,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女子飄蕩在暗黑色的水塘上空,淒慘慘陰戚戚地盯著她,硬生生把桑榆逼出了密集恐懼症。她硬撐著祭出噬魂劍殺出一條血路來,最終力竭,從上空急速下墜。下麵就是可以融骨消魂的塘心,墜下去之後便是千刀萬剮之苦,萬劫不複。想象中的劇痛卻並沒有來,她跌入一方溫暖的胸膛,一抹熟悉的鬆香藥香混合的味道淡淡襲來,她隻來得及抬眸看一眼他緊抿的薄唇,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先看見的就是老閻頭那張焦急的老臉,瞅見她醒了,登時放下心來,忍不住就開始嘮叨:“你也真是的,哪有這樣硬拚的呢?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嘛。總歸是有間爺在前麵替你頂著,你比劃比劃也就行了,何必拚命呢?要不是間爺危急關頭撈你一把,你小命就交代在那塘裡了,和那些女子一樣,變成沉溏的祭品!”桑榆老大不服氣,她是正宗洗魂者,哪有總往人家身後躲著的道理呢?人活一世,胸膛向前後背朝後,遇事自然要自己頂著,再說了,誰不知道疼呢?若是有人帶著滿身的傷口和血汙站在她麵前,眉眼間卻仍然風淡雲輕地對著她笑,那也不是因為他不知道疼,而是因為,疼慣了。她曾以為他是個仙客,或是鬼才,總之是天生地養,無所不能。這世界上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沒有能傷到他的東西,他不會老,更不會死。那個時候,他說什麼,她便會信什麼。可不是啊,到最後她才知道,他也會流血,會受傷,一把噬魂劍,就可以讓他灰飛煙滅,世間再也沒有他的痕跡。她還是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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