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間想起來,她從很年輕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會用噬魂劍衝著他一劍穿胸。現在隻會比以前穿得更快,穿得更準。她或許不是個好的情人,好的愛人,但她是個優秀的洗魂主。他莫名就想起自己還單純隻是“韓間”的時候,第一次隨她入孫大偉的迷境,被嚇得肝腸寸斷,發牢騷說此生再也不進迷境。她當時是怎麼說得來著?“身為洗魂者,清洗迷魂,送其入清明池,是你的本分。”擲地有聲,竟然也有了些過來人的驕傲和底氣。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小姑娘。此時若是有人能看懂這位英俊貌美的青年才俊心裡在想什麼,恐怕人人額頭上都會緩緩升起一排問號:這大哥,莫不是有那麼什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吧?人家一劍把你捅死了,你還誇人家舞劍時候的手指翻花好漂亮呢。幸好無人知,但又有些可惜,怎會無人知。這世間不就是如此麼,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本分,劊子手以人手起刀落為本分,屠夫以屠殺生靈為本分,娼妓以取悅嫖客為本分,而洗魂者,以清洗迷魂破除迷境為本分。受刑者恨不得劊子手,食肉者輕看不得屠夫,嫖客嘲笑不得娼妓,而迷魂,也怨不得洗魂者。怨來怨去,似乎隻是怨自己,無論是她,亦或是他。有那麼一瞬間,韓間在想:乾脆就說出來吧,把這其中糾纏錯亂的、煩擾不堪的愛恨癡癲,全都說出來,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就交給未知。他覺得自己想了很多,想了很長時間,但其實不過就是一愣神罷了。因為隨即就有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從門外先進來的是個方臉的糙漢子,皮膚又黑又硬,後麵跟著的是那個他們見過的中年保安。中年保安手指一伸前麵的黑臉漢子:“這位,是薑公安,是姓薑吧?”黑臉漢子用口音很濃厚的普通話說道:“我姓薑,是班瑪縣鬆江鎮派出所的,為了雅安的事情來。”桑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得應該是顏安。世間還有這麼巧的事嗎?她剛說過去班瑪,就從班瑪縣來了個警察。太多了巧合,就是刻意了。但話是如此,人家給的理由又很合理,說是顏安當年還很小的時候,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吧,她的父母報案,說她被拐賣了,後來父母跨越了大半個中國去找,也沒有找到,現在父親已經鬱鬱而終,隻剩下一個纏綿病榻的老母親。這位薑同誌剛巧是顏家的鄰居,他們那個地方民風還很淳樸,薑同誌從小看顏家父母悲痛的樣子看到大,幾乎可以說,薑同誌能當警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顏安事情的刺激。這麼多年過去了,關於顏安的拐賣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銷案,誰知道最近這邊警局通過全國聯網係統,上傳了顏安的DNA信息,和遠在青海的老母親匹配上了。老母親得知消息,激動地一口氣沒倒上來,當即就暈了過去。醒來後便死死握住他的手,薑同誌自然是二話不說,穿上黃大衣,背上鼓鼓囊囊的行李,給所長報備了一聲,口袋裡揣著手機,一路就直奔這裡來了。村裡信號不好,聽說老母親是被四五個莊鄰一路攙到了鎮上,通過微信視頻上,那時時卡頓、掉線的畫麵,見到了顏安躺在地上的畫麵。多年未見,昔日五六歲的女孩長成了女人,容貌不可謂變化不大,但母親幾乎就盯著那張臉看了一秒,眼淚就唰得下來了。薑同誌此番前來共有兩個目的,一是通過手機讓母女倆看上一眼,第二就是,顏安的屍身他既然帶不走,也要剪下她的一縷頭發,帶她回去安葬。他們那裡一直信奉,死人的魂魄會存留在頭發裡,肉身可變作天葬台上的祭品,指引靈魂安息。如今兩件事都完成了,薑同誌又要背起行囊回去了,臨走時想起來要見見周隊他們,畢竟都是警察係統內人員嘛,總要打個招呼,憨厚的薑同誌覺得自己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桑榆忍不住就想冷笑,看吧,這個城主對他們所貼心啊,要什麼送什麼,他們剛說了想去班瑪縣,就從班瑪縣緊急調來了一個“熱情導遊”。看來這班瑪縣是非去不可了,不去,都對不起城主的良苦用心。於是說去就說,大概此城主的確對遠在千裡之外的青海省班瑪縣輕車熟路,黑臉漢子薑同誌帶領他們坐了火車轉汽車,最後轉成一輛拉風的農用三輪車,最終達到了班瑪縣城。班瑪縣地處青川邊緣,大部分都屬高山地,境內山脈縱橫,山峰重疊,河流交錯,山大溝深,桑榆隻感覺自己像是經曆了一場惡戰,在農用三輪車上被顛得鼻青臉腫,七扭八歪。班瑪縣交通閉塞,人員構成簡單,當地大多數都是藏族人,個個長著都如曹同誌那般的紅黑臉,用好奇又警惕地眼神打量著他們。這個縣城直到今年才摘下了國家貧困縣的帽子,但帽子雖是摘了,根深蒂固的貧困形象依然如烙印般,刻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上。本以為有曹同誌這樣的當地人,總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沒想到不知是不是被城主看出了這點僥幸,到達班瑪縣城上之後,曹同誌突然就被臨時緊急“公務”叫走了,臨走時隻給他們留下一句話,顏安並不是班瑪縣城人,她住在再往大山深處走得一個村子裡,村子的名字是個藏族名,翻譯過來大概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也不知道這種鄉風淳樸的地方,會有什麼緊急公務。但也沒辦法,既然“劇情”是這樣安排的,他們就要按照劇情走。於是四個人站在灰塵撲撲的大街上,大概以為太顯眼,不一會就被幾個包車司機圍在了中間,開口都是半生半熟的普通話,但很奇怪,桑榆竟然能聽得大差不離。心裡暗自苦笑,看來在寒祁山的那些年,也不是白呆的。那時山上常年無人,仿佛住在仙境,如今踏在這漫天黃沙中,想到寒祁山就在不遠處,甚至眺目遠望時,甚至能看見它巍峨的山頂,就會從心裡生出一種不真實感。這是迷境啊,甚至有可能,是故人的迷境。若是真到了四目相對赤誠相待的那一天,她到底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她忍不住就抬頭去看韓間,對方倒是若無其事地被一群人圍在中間,詢問的樣子十分老練。“你開車幾年了?山路能走穩嗎?”“這個報價,有沒有餐食?萬一有高反或者意外,車上有急救包嗎?”“我們去了的話,可能回來的時候也會坐你的車,這樣的話,你覺得價格方麵……”說著他話音突然一轉,貌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們當中,有沒有能那種,既能當司機,又能當導遊的人啊?”相比青海其他的地方,比方說青海湖、嘉峪關這些大熱的旅遊景點,班瑪隻是個小縣城,加上交通又不方便,本身來旅遊的遊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開出租車已經算是當地人很先進的“新型職業”了,哪有導遊一說?藏民淳樸,拿了人家的錢,自然要給人家好好導,沒有金剛鑽,誰也不敢攬瓷器活。所以一大群人幾乎都安靜了下來,半晌,才從人群後麵傳來翁翁的聲音:“我去。”那也是個糙臉漢子,臉上的高原紅比其他人看起來更為正宗,桑榆拿眼神掃過去,對方下意識地偏過了臉。韓間問道:“你怎麼稱呼啊?”男人還沒說話,就聽周圍人哄笑起來:“他啊,叫貢布,他不行的,不要找他啊。”周隊問:“為什麼不能找他?”其中一個笑嘻嘻的漢子拿手指比了比自己的太陽穴:“這裡不好的,腦子,腦子不好的。”當著彆人麵說人家腦子不好,這個叫貢布的漢子倒也沒什麼反應,依然是黑著一張臉,木呆呆地盯著地麵。好像坐實了他確實腦子不好的事情。韓間倒是微微笑了一下,問道:“我們要去那個叫做太陽落下的村莊,你能帶我們去嗎?”話音剛落,周圍的人突然安靜了一瞬,然後嘰裡咕嚕地用藏語開始交流,雖說聽不懂到底在說什麼,但從眾人徒然變色的表情裡,這個村子大概率有問題。果然,眾人討論一陣,剛才還忙著為自己攬客的司機們,紛紛都轉身走了。隻剩下貢布,沒什麼表情地站在原地,低頭盯著自己深棕色的牛皮靴子出神。韓間也不急,就那麼安靜地站在那等著。半晌聽見貢布翁翁地答應了一聲:“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