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呂中山這麼一說,幾乎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周隊緊接著問道:“什麼意思?什麼叫這座大樓裡的所有人都可能想要殺了她?”呂中山比他顯得還要驚訝:“你不知道?當時這事鬨得沸沸揚揚,你們警察簡直都把大樓整個翻了一遍。”周隊確實不知道,但如果照實說的話,好像就顯得自己有點假冒偽劣的嫌疑。周隊下意識地扶了扶自己的腰間,這是他一貫常用的準備撒謊的動作。因為坐在單麵鏡的後麵,可以肆無忌憚地看著對方,而對方卻發現不了自己,所以桑榆看得格外關注。這麼一看才知道,原來周隊長得如此濃眉大眼,驚訝的時候會把左邊的眉毛挑得很高,習慣性的動作,竟然是手扶腰間。就是這個動作,讓桑榆有一瞬間的失神。很久之前認識的一位故人,也是這般粗獷豪放的畫風,認領了要時刻保護她的任務後,便死心塌地的跟在她屁股後麵轉。她那時頑劣,總不願意出去的時候身後戳著一根又直又愣的黑棍子,所以總是耍些小聰明把他甩開。同樣的方法,她可以用到九十九次,黑棍子才會反應過來是怎麼樣一種套路。等到那人回來的時候,把他們叫到麵前,燃鬆木煮一壺山茶,不緊不慢地問道:“桑榆最近,可有頑劣?”說沒有的話,就是說謊,對著麵前這張臉,說謊需要極大的勇氣。可若是說有的話,就是他看管不周,好像顯得罪過更大一點。於是黑棍子總會吭哧半晌,然後下意識地扶住自己的腰間,摸一下那把黑亮的槐木劍,猶如像黑暗使者摸到了手電筒那樣突增勇氣,呐呐道:“並無。”那人便輕笑一聲,說不好是責怪還是無奈:“你們啊。”你們啊,桑榆沉住氣看著裡麵的周隊,果然聽到他支吾了兩句:“前段時間,是我的同事在負責這邊的案子,所以我不是很清楚,你把事情仔細再講一遍吧。”呂中山拿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定定地瞅著桌角,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愣神,半晌沉重地搖了搖頭,這才開口說話。事情發生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時候顏安剛剛搬進這座大廈沒有多久,人們也沒怎麼注意她,雖然她長得漂亮,但現在這個年頭,人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再美的事物都沒有欣賞的時間。而人們真正注意到她的那天,同時也是所有人,噩夢的開端。那天是中秋夜,小區在天台上籌辦了“中秋節賞月”活動,無非就是把業主召集起來,一起吃吃喝喝聯絡感情。為了增加吸引力,更是設計了什麼猜燈謎贏獎品的環節,在天台上懸掛了許多老式的那種紙燈籠,謎麵寫在燈罩上,一眼望過去彙集成了蜿蜒的燈河,紅紅火火的,煞是漂亮。中秋本就是中國人的團圓之夜,到處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皎潔的月光似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映襯得整個世界都亮亮堂堂。感覺是可以相通的,幸福的感覺尤其沒法遮掩,會自己長著腳隨處亂竄。這一刻不管是誰,感情不和的夫妻、三觀不同的父子、塑料感情的閨蜜、心懷怨恨的失業者,所有人,所有人都上揚著臉頰,看著明月和燈籠,笑著鬨著,才能顯得自己沒那麼另類,才能不辜負了這充滿著刻意和虛假的喧囂氛圍。直到……所有人都聽見了慘叫和哭嚎。天台的最角上有一間小小的房間,原先是用作遮擋臨時備用的高壓水塔,好在水壓不穩定的時候,供高層住戶用水使用。可後來整棟大樓所在的換線更換了最新的供水係統,水壓一直很足,水塔也就一直沒用過,裡麵連水都沒有儲存,那間房子也就被臨時用作了雜物室,很少有人進去。聲音就是從這間雜物室裡傳出來的,人們訝然望去,隻看見通天的火光。還有,火裡慘叫掙紮的兩道人影。周隊出聲打斷:“兩道?其中一個是顏安?那另一個是誰?”呂中山歎口氣:“另一個叫做孔林,我們都喊他大林,是我們這個小區的送奶工。因為經常在小區裡出出進進的,所以倒也算是認識,見了麵總能說幾句話。”“失火了,然後呢?”既然呂中山前麵說這件事鬨得沸沸揚揚,那麼勢必是除了事。可是顏安是現在才被人害死的,也就是說,出事的是這個孔林?果然,呂中山點頭說道:“當時很多人都急著救火,但火勢太大了,消防車又根本夠不著頂樓,所以……大林一直叫到嗓子完全發不出聲音來,算是,被活活燒死了吧。”桑榆把耳機按了暫停鍵,轉頭衝著韓間說道:“同一把火,兩個人一個被活活燒死,另一個連點燒傷都沒有,這什麼火,鬼火麼?”韓間也湊近她,低聲說了句:“你說得有道理。”桑榆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的回答有些敷衍,一點也不走心。果然,對麵的周隊也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蹊蹺:“活活燒死?這麼說的話,火應該很大吧?但是顏安看起來,不像是經過嚴重燒傷的。”呂中山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所以我才說,是噩夢的開始。”這場大火來得蹊蹺,然後在所有人的圍觀中,活活燒死了孔林,空氣中散發出一種令人不適的肉香味。同樣從大火裡被救出來的顏安,渾身不住地發著抖,臉上倉皇不安驚魂未定,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但傷口卻遠沒有那麼可怖。高檔小區的大廈裡燒死了人,尤其是現場那麼多的人拍了視頻,警察們簡直是以救火的速度衝到了現場。作為幸存的當事人,顏安的嫌疑是最大,也是第一個被詢問的。據她回憶說,她是想要參加中秋晚會,所以才上的天台,在天台站了沒多久,就被孔林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說”為由,叫到了這間儲物室裡。孔林當時負責整個小區的送奶工作,偶然的情況下見到了顏安,然後一見傾心,迅速展開了猛烈的追求。顏安也曾婉拒過幾次,她麵子薄心腸軟,說不下狠話,所以孔林一直糾纏。孔林一開始還比較平靜,沒想到越來越激動,然後在情緒難以控製的時候,然後忽然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兩個礦泉水瓶子,裡麵滿滿的裝得都是汽油!顏安當時嚇壞了,第一反應就是想奪門而出,沒承想被孔林一把抓了回來,對方叫囂著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就和她一起死在這裡!說著就扯她的衣服,她拚死不從。孔林受了刺激,猛地擰開瓶蓋,把汽油朝他們兩個人的身上潑去,然後點燃了打火機……火勢衝天而起,孔林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火人,在不大的房間裡四處逃竄,翻滾,哀嚎聲如一頭受了重傷的猛獸。顏安嚇傻了,渾身僵硬,連逃跑都忘了,眼睜睜地看著孔林在自己麵前沒了聲響,燒成一截扭曲的、漆黑的木炭。警察當時問了同樣的問題:“顏小姐,無意冒犯,不過火這麼大,你看起來好像,並沒怎麼受傷啊。”顏安緩緩落下兩行淚,梨花帶雨的,讓辦案的警察都覺得有些心尖發顫:“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他到最後還是心軟,放了我一馬吧。”警察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但後來根據案發現場的分析,起火點確實是在孔林自己身上,起火物就是他手裡攥著的那隻打火機,打火機殘骸上檢測出了孔林的指紋。案發現場圍觀群眾的證詞也顯示,孔林在整個屋子裡沒頭蒼蠅似的翻滾掙紮,當時顏安就站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神情不像是裝得。在孔林的通訊記錄裡,也確實發現了大量發給顏安的求愛信息,用詞比較露骨,其中不乏“想和你一起共赴黃泉”之類讓人毛骨悚然的情話。經過警察掘地三尺的勘察,最終得出結論,雖然顏安看起來是嫌疑最大的那個人,但一切物證都幫她洗清了嫌疑,她確然和案子無關。非但無關,還是個受害者。畢竟她也受了輕微的燙傷和燒傷,再加上心靈上的創傷。一棟高檔社區裡,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燒死了一個人,給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留下了心理陰影。天台是沒有人敢去了,事情過去好幾個月之後,有不少人都說似乎還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肉片焦香味,夜半的時候,還有人聽見過男人痛苦的哀嚎聲。不少人惶惶不可終日,實在受不了就搬離了小區。住在這裡有很多有錢人,信奉風水財運那一套,陸續找了好多人來做法事,小區裡整日哀歌靈曲的放著,又逼走了一大群人。整個小區裡烏煙瘴氣,心中恐懼和怒火無從消散,便把矛頭都朝著顏安去了。誰讓她那麼不安分,誰讓她勾引彆人呢?為什麼孔林都死了,她還活得好好的呢?就是因為她還活著,所以孔林才冤魂不散啊。要是她也死掉,那就好了……那一陣子,顏安在小區裡,變成了比過街老鼠還讓人厭惡的存在。最安穩的反而是呂中山這類人,雖然也怕也膈應,但這份工作是一大家子人糊口的手段,不是說扔就能扔掉的。再加上,其實在呂中山這類人的眼裡,什麼怪力亂神,什麼妖魔鬼怪,這些所有的所有,都沒有“窮”可怕。所以呂中山依然是照常上自己的班,加上不管彆人怎麼說顏安,他也記著顏安曾對他們這種底層工作者散發過的善意,偶爾在路上見到顏安,他倒還會對她報以微笑。可能正是因為他的心無芥蒂,才讓他看出了彆人沒看出來的東西。呂中山停在這裡,不說了。周隊急著問道:“你看出什麼了?”呂中山雙手用力地攪在一起,半晌深吸一口氣,說道:“顏安她,變得更漂亮了。”周隊說:“啊??”這是什麼狗屁發現,變漂亮了?她本來就很漂亮,再說了,誰不想變漂亮?總不能出點什麼事,人家就得灰頭土臉的吧?呂中山緩緩地搖搖頭,低聲道:“你沒有聽懂嗎?我說的是,更漂亮了。那種好像,重返青春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