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很久很久以前(1 / 1)

洗魂者 酥脆 1590 字 2天前

也許是槐木刀入體,刺穿了那縷封存在體內的靈識;又或許是疼痛難忍,怎麼掙紮都無法減輕分毫,所以隻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一些事,才能挨過這漫長的煎熬。於是韓間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事情那些人,遙遠的像是一場麵目不清的夢境。他第一次見到桑榆的時候,對方還沒有長成現在這個樣子:慣常的冷漠、疲憊、少有同理心,看人的時候,那雙眼睛裡總是帶了些置身事外的孤傲。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很年輕,剛剛做洗魂者,由她當時的師傅帶著,連十六字咒語都沒念熟練,就一不小心進了他結成的迷城。幾乎是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帶她的師傅已經受了重傷,而她在突然發生的廝殺中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是夕陽半沉,到處都是金紅色,到處都是死去的人。屍體堆積如山,空氣中充斥著難聞的血腥味兒,血液像溪水一樣蜿蜒成河,又在低窪的地方聚集,有些已經乾涸成了厚重的烏黑色,有些變得粘稠濃膩。桑榆從一處屍堆裡爬出來,手掌被鋒利的石塊劃破了皮,極慢地往下滴著血。她茫然地站在高處,看著這遍地屍體的荒野,猶如修羅場一般的恐怖。她其實不太明白是從哪裡出來了這麼多的冤魂,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她根本還沒進過幾個迷境,思想裡還把它們想的極其簡單,迷魂嘛,不過是幫他們化解一些執念,洗清眼前的白翳,最後送他們去清明池罷了。卻沒有見識過,原來把怨念放大到極致,那些無骨冤魂也是可以生吞活人,噬魂食骨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記不清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張著沾滿血的手指, 茫然不知所措……直到聽見有人走近。那天的韓間還叫然間,是個活了很久的鬼魂,不生不死,不破不滅,可隨意結死人的迷境,編活人的牢籠。他沒穿長袍,也沒佩戴任何物件,隻有一件雪白單衣, 不像這迷城的主人,倒像個剛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時,有股溫沉又悲憫的氣質。然間俯下身來,對上她那雙幽藍色的雙瞳,良久才聽見她問道:“你是誰?”“然間。”“你知道我師傅在哪裡嗎?”“我不知道。”“哦。”她平靜地點點頭,並不是很失望,“那你能帶我出去嗎?”“或許吧,你要跟我走嗎?”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直至看到眼睛酸脹難忍,然後低聲說:“好。”那天的修羅場,夾雜著血腥味兒的風和日漸西沉的夕陽,把一前一後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那陣子的桑榆其實很粘人。她有太多的問題,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懂想要問。而他給自己選擇的身份是:一個正在修行的、未得道成仙的道士。當時適逢亂世,民不聊生,妖孽橫行,沒有什麼能比“道士”這個身份,更有說服力了。他能在這個迷城裡隨意穿行,懂得那麼多降妖伏魔的招式,她遇到的所有險境,都能被他輕鬆化解。桑榆對他深信不疑。她那個時候是多麼的年輕啊,一腔孤勇,一往無前,明明隻會最基本的基本功,什麼符咒,陣法全都不會,就連槐木刀都拿不動,隻能緊緊地跟著他。比起她那個一進到迷城就消失不見的師父,他其實才更像她的老師。他手把手的教她什麼樣的魂主會神思不穩,一言一行都容易招來禍端。什麼樣的幻影並無危險,反而可以被自己所用。什麼樣的情況下容易出現血煞,緊急關頭該如何保命。如何用最快的方法破解小的迷境,怎麼樣才可以讓迷魂自動入清明池。她就像一塊一塵不染的白布,後來每一道絲絲縷縷的針腳裡,都能找到他的烙印。他看著她的本事日漸精進,特意在迷城裡打造了一個難度係數極低的小迷境給她曆練。那次的魂主是個隻有幾歲的小男孩,生前是一座王府的小世子,被王爺的寵妃所害,懸掛在井裡,上不得夠天下不得踩地,有些可憐,又有些無奈,他特意放了她獨自一個人前去。果然如他所料,她興衝衝地去,然後裹了一身寒氣歸來,那雙眼睛裡滿是疲憊,卻仍然極亮。他站在山頂,看著她一步步走來,風聲呼呼作響,吹得天地間整個都在搖晃。然後她站定,衝著他驕傲一笑,眉目間滿是靈動:“我做到了,未曾受一點傷。”他於是也笑:“做得好。”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可有獎賞?”他在心裡暗笑她,十足十像個做好了功課,向先生討糖吃的孩子,忍不住逗她:“貪心,清洗迷魂,這是你的本分,何來獎賞?”眼看著她氣鼓了臉頰,轉身要往山下走,這才一把抓住她,遞出那條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那是一條由重明鳥的羽翼編織而成的繩索,他這幾日不舍晝夜遍訪縉雲山,上天入地尋得了這最後一隻重明鳥,得其羽翼,抽取自身的一縷靈識注入。揮鞭時如鳳舞九天,嬌若遊龍,是一等一的靈動,上好的兵器,配她簡直是最合適不過。她果然大喜過望,七彩的羽繩纏繞在她纖細的手指上,手指翩躚舞動,竟讓他一時失了神。下山時才發現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來一個烏發須白的老頭。老頭自稱姓閻,是王府的管家,曾伺候了王府上下三代人,對小世子的感情很深,小世子已入清明池,桑榆索性就把他帶了回來。老閻頭唯唯諾諾,嘮嘮叨叨,全身上下充斥著舊時文人的繁文縟節,卻好在做得一手好菜,人也看起來忠心,於是他便點頭,把他留下了。迷城裡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他們似乎在裡麵一起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光。這段時光長到,若不是她的那位師傅找來,他都差點忘了自己是這座迷城的城主。而她,是專門為了破這座城而來的,洗魂者。那中間的種種,他已經忘的差不多了。他隻記得那是一個大雨天,她用槐木刀取了自己的心尖血,融到酒裡誘他喝下,然後趁他靈識被封,引雷電之火,火燒城門。城門失守,萬鬼夜奔。每一隻鬼魂,包括這座城池,都是他的分身。他拚著最後的力氣趕到,卻隻見滿地焦黑的灼痕,和遍野的魂魄黑血,四周是駭人的鬼哭狼嚎。這座城裡被封印的那些鬼魂,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那些,猶如被困在牢籠裡的猛獸,連他都恨不得撕碎。他喝了洗魂者心尖上的靈血,已是力竭,轟然倒地之時,看見她提著刀尖,緩慢地向他走來。她長長的紅色裙角掃過地上無數乾枯焦黑的屍骨,再往上看去,是她骨形修長的食指,然後,是她那雙目光深長的眸子。他一時間竟無法看透她眼神裡的內容。像是憤怒,又像是哀傷;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意料之中,又或者根本沒有這麼複雜,她的眼睛裡應該無悲無喜。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麵前的這個小姑娘,是個天生的洗魂者。她這雙眼睛深不見底,汪著浸滿愛恨嗔癡的黃泉。也就是那一瞬間,他看見她半垂的眸光顫了一下,那隻乾淨修長的手上緊握著的噬魂劍,在輕輕發著抖。“你是這座城的,城主嗎?”她用的是疑問句,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半點疑問。有那麼一刹那他甚至想說,就撒謊吧,騙騙她吧,也許她會信的呢?可他到底還是笑了笑,如同以往每一次,他饒有興趣地看她用他教的招式,纏住一隻鳥,纏住一條魚,或者纏住一陣風,他看著她的眉梢,總會那樣笑笑。“是,我才是這座迷城的,城主。”她長久地盯著他看,臉上絲毫沒有表情,可那把噬魂劍卻越來越抖,抖到他都能聽見刀尖在焦土上一下一下撞擊的聲音。陰風陣陣,傳來一陣濃厚的血腥味,他看見她終於高高舉起那把噬魂劍,分毫不差的捅進了他的胸口。噬魂刀上被她傾注了全部的力氣,大力撞擊之下發出鏗鏘之聲,然後“哢嚓”,崩斷了。一截斷刃直直地豎在他的胸前。穿心而過的瞬間,魂魄被大力扯出,在上空扭曲、消散,他在恍惚中,看見她泛著幽藍的瞳孔裡,似乎落下了一滴淚。可那也有可能是太痛了,所以他出現了幻覺。似乎是過了很久,久到身邊的場景都開始消散。這座屍山血海的空城裡,漫天遍野的鬼哭聲依舊響徹雲霄。隻是那些魑魅魍魎都變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遠,若隱若現,像是歎息和低吟。在這些鬼影的包圍中,似乎有個烏發白須的老者向他疾步走來,噗通一聲跪坐在他的麵前,發出低低的嗚咽聲:“間爺?”哦,是老閻頭,那個逢人便稱爺的管家。會做很好吃的飯菜,煲的山藥排骨湯,他尤其喜歡。最後的最後,他慢慢閉上眼睛,感受魂魄自體內逐漸抽離,直至在這空蕩低垂的夜空中消散。身體卻猶是不受控製地戰栗了最後一下,那是留在體內的半截斷刃,被人大力拔出時的巨大痛苦帶來的本能反應。神思完全陷入混沌前,仿佛有最後一縷青煙,幽幽鑽進了斷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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