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間在胸口的刺痛中醒來。胸口的槐木刀被他反手拔出,然後本能地甩出去,撞到了對麵的牆上,又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他站立在這間小飾品店的中間,蹙著眉,身體崩得很緊,印象中的劇痛還沒散去,粘在了衣服上,滿身都是粘稠的汗。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砸落在商場的屋頂上,再順著屋簷滴落,一不小心就會驚醒夢裡的人。韓間緊抿著唇,瘦削的側臉映在光下,儘力舒緩著呼吸。老閻頭驚恐的臉在眼前放大,眼神裡寫著滿滿的關切,還帶著微微的不確定和試探:“小間爺?你,還好吧?”韓間看著他,沒說話。那目光讓老閻頭沒由來的有些心驚,他穩了穩心神才問道:“小間爺?您怎麼這麼看著我?”良久,韓間輕笑了一下。簡簡單單的一聲笑,甚至都沒有音調起伏,但就是讓老閻頭自上而下出了一身冷汗。麵前的人依舊是熟悉的,五官未變分毫,但就是臉上的神情……那神情,讓他無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桑榆還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進過的迷境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最大的一個,也不過是王府那次,她親自送走了小世子。小世子一直保持著七歲孩子的神智,天真無邪又可愛,洗魂者在迷境裡陪著魂主把過往經曆一遍,猶如是親身參與了對方的愛恨情愁,因果輪回。到最後了結的時候,魂主可以卸下一身執妄入清明池,倒是洗魂者獨自留下來收拾這剩下的殘局。如同一場大戲散場,徒留空蕩蕩的舞台,從那其中的荒涼和惆悵裡抽身,其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最起碼對當年的桑榆不太容易,他跟在她身後,看她倔著眼神開啟了雙瞳,送小世子入了清明池,然後利落地收拾了那一地廢墟。轉身去的時候,落日在她高瘦的背影上鍍了一層金輝。她就那樣直著後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那座寒祁山的山頂,看見一襲白袍逆風而站的然間,這才把委屈和失落寫在了臉上。老閻頭就站在半山腰上,看著並肩而立的兩個人,一襲白袍一身紅裙,那樣妥帖那樣般配,他看著她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舉手間全是語言,眉目之間全都是生動。那時的然間看著她,就經常地這樣笑一笑。老閻頭感覺自己的手心全都攥出了汗,深呼吸又深呼吸,終於顫顫地喊了句:“間,間爺?”韓間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很深,也很沉靜,靜到像是一種長久的注視,又像是在長久的出神。然後他問道:“韓家書房裡珍藏的那截鐵片,是噬魂劍的斷刃嗎?”老閻頭沉悶地應了一聲:“是。”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在這個人麵前,一切來龍去脈、癡恨纏怨清晰的如同寫在白紙上的畫卷,一目了然。那年那座城池的那個修羅場,屍骨遍野萬鬼齊哭,他感受到城池塌陷,拚命趕到那的時候,噬魂劍正從然間的胸前穿過,激起了整個山野的狂風。那一霎那,什麼叫天崩地裂,什麼叫日月失色,老閻頭總算是知道了。他目送著桑榆赤腳踩著這滿地的血河走遠了,才敢從屍堆裡站起身來,一路踉蹌著來到然間麵前。周圍滿是血汙,但奇怪的是,他的臉色竟然是一如往常,除了蒼白一點,甚至看不見有多少痛苦。可能是今晚的月光實在太暗了,而他的臉太過蒼白,於是趁得他眼珠深黑,卻蒙了一層薄薄的光。他目光平靜地仰視著頭頂的夜空,忽地笑歎了一口氣,可能太輕了,那笑意還未抵達眼底,轉瞬就沒了痕跡。老閻頭眼睜睜的看著他的魂魄向上空慢慢升起,消散,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卻徒勞地隻抓到了一把空氣。最後的時刻,老閻頭也說不好自己怎麼就顫巍巍地伸出了手,然後眼一閉心一橫,拔出了那截釘在然間身體裡的斷刃。或許是因為他年齡大了,看待這世間的是非恩怨,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不管然間是不是這座城的城主,不管他利用過多少死人活人結境,可從未害過他。甚至桑榆也是在他的教導下,才可以順順當當地送走了小世子,讓那個可憐的孩子一身清明的入了輪回。或許他隻是單純的覺得,一截斷刃留在身體裡,實在是太痛太痛了。斷刃被大力拔出離體的瞬間,有一縷青煙悠悠升起,然後“嗖”得鑽進了那截斷刃裡。老閻頭嚇壞了,他不懂這是什麼原理,又找不到人去問。然間這兩個字對於桑榆來說,成了提都不能提的禁忌,老閻頭情急之下,隻好把那半截斷刃藏了起來。他日日跟在桑榆身邊,整日藏得提心吊膽,幸好那時桑榆除了洗魂,對其他的事情全都漠不關心,這才讓他把秘密一藏就是很多年。桑榆當洗魂主的那一年,縉雲韓氏一族一連出了好幾個優秀的洗魂者,一時風頭無兩。加上當時局勢動蕩,迷境數不勝數,桑榆有一段時間乾脆就住到了韓家。老閻頭自然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倒是跟當時韓家的主事人成了莫逆之交。等到他們離開韓家的時候,老閻頭便偷偷的把那截斷刃,托付給了韓家。一直以來都相安無事,平靜到老閻頭幾乎要把這件事忘了。直到有一天,當時的洗魂者韓建國十萬火急地找到他,帶來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據說,那是一個午夜,韓建國的小孫子出生,全家人手忙腳亂之時,韓建國親眼看見,一縷青煙從書房的那截鍛煉斷刃裡悠悠飄出,然後鑽進了小孫子的心間。霎那間天降大雨,電閃雷鳴。韓建國當時心驚肉跳,強忍著沒有多言,後來越想越不放心,暗戳戳地找來了一個算命的術士。沒承想對方隻是一掐指,便變了臉色,隻說這孩子是大煞之命,死活不肯多說了。後來又接連找了幾個,都是一樣的結果。韓建國終日惴惴不安,但時間長了,見孩子聰明活潑可愛,同普通孩子並無不同,還以為當日隻是自己眼花,怪自己多想。直到老伴兒,兒子兒媳,全都相繼去世,他這才來找了老閻頭。兩個老年人悶在屋裡商量了幾天幾夜,卻也沒商量出什麼有用的結果,最後隻能對天長歎一聲:“可能這都是命吧。”既然是命,那就要認。不管韓間體內有沒有當年然間留下的魂魄,韓建國都把他看成自己的孫子,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們同全天底下任何一對祖孫一樣,再怎麼吵再怎麼鬨,都有著永遠也打不散剪不斷的感情。韓建國最後和老閻頭達成共識,反正天底下這麼多洗魂者呢,桑榆也不是對工作上心的人,大不了,讓他們這一輩子永遠見不到,也就行了吧。至於他身上的那些煞氣,就聽天由命吧。韓間慢慢長大。身上有著世界上所有的富二代都有的壞毛病,不務正業,又慫又懶,滿嘴跑火車,把他剝了皮去了骨,都找不到一絲和然間相像的地方。兩個人一直提著的心,也開始慢慢放下。可誰也沒想到世道會變得那麼快,洗魂者一門日漸沒落,這倆老頭死也沒有想到,韓間會成為最後一個洗魂者。這個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老天安排了什麼,正在前麵等著你。屋外麵忽然響起了一片悶雷聲,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暴雨,即將從天而降。韓間的目光微微下暼,落在自己滲著血的胸口。那裡其實並沒什麼痛感,槐木刀也不過極偶然的刺過,放出了封印中的那縷魂魄。但就是仿佛壓了千斤重擔,讓人無法呼吸。這種窒息感太過朦朧,以至於讓他有點分不清,這感覺究竟是回憶帶來的,還是已經寫在了他的身體裡。雨水打在商場上空石膏板上的聲音,其實和當年打在寒祈山山頂上的感覺有點像,都是那樣悶悶的,沿著無數條溝壑流淌。他就在這樣的窒息感中問出了一句話:“當年,是她,讓你來保住我的最後一縷魂魄的嗎?”老閻頭久久沒說話。說什麼呢?這世間那麼多的七情六欲、愛恨悲喜、牽連掛愛,都在這靜謐的空氣裡某一處,靜靜地存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蹤跡。可其實它隻需要輕輕一攪弄,哪怕隻有一絲動搖,露出一條縫隙,都會變成張狂肆意的魔。韓間輕笑一聲:“知道了。”說話間,頭頂上方開始崩塌,無數的碎石瓦塊傾瀉而下,韓間抬頭,一張素白的臉從頭頂上方的洞裡探出來。還是那幅眉眼,漆黑深邃。韓間閉了一下眼,輕聲自語道:“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