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手破開了玻璃門,向他伸過來,好像那門並不是什麼厚重的玻璃,而隻是紙殼子做的。他手慢腳亂地使出擒拿術,折斷了最前麵那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觸感並不像是血肉,更像是一截枯樹枝。可打掉了這個,破口處又突然伸出一隻冰涼的指尖,勾到了他的臉。周隊寒毛直豎,邊躲著邊轉頭問桑榆:“你那邊怎麼樣?!”她那邊明顯也不怎麼樣,桑榆費力地禁錮著女人,對方卻掙紮得厲害,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往前撲。下一刻,兩扇玻璃門轟然倒地,露出了門外烏泱泱的人臉。什麼叫做從頭涼到腳,周隊到今天才知道。他破口大叫,差點喊劈了嗓子:“怎麼辦?”門外那些影子定定著看著他們。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每個人都是這迷境裡的眼睛、耳朵和手腳。代表著迷魂的潛意識,直勾勾地看著這兩個闖入迷境的生人。也許不管在哪裡呆久了,都會生出一種錯覺:啊,這裡是我的地盤。哪怕一開始,隻是被不情不願地困在了這裡。不知從哪裡吹過來的一陣陰風,像是有人趴在耳邊歎了口氣。那群影子尖嘯一聲,一個個人臉開始不成比例的拉長。嘴巴像是被豁開的黑洞,浩浩蕩蕩地朝著他們直撲過來。周隊被撞得仰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群怪異的人臉向著他撲過來。老子完了,不知道撞鬼的時候被鬼踩死,會是真的死亡,還是會醒過來?他胡思亂想著,想象中的利爪撓身之類的痛感並沒有出現,反倒是有什麼東西“嗖”得一聲,擦著他的發頂就過去了。快得像是離弦的箭,那一瞬間他幾乎聽到了鏗鏘的聲音。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不是箭,而是繩子,桑榆纏在手間的那根羽毛狀的繩子。她左手拿著半截的一塊玻璃,尖上還在往下滴滴答答地留著血液。右手掌心裡鮮紅一片,那根看著平平無奇的繩子上,沾滿了她的血液。對方微抬著清瘦的下頜,眼神冰冷,瘦削的手在半空中舉著,從周隊的方向看過去,隻能從腦子裡冒出一句話:真他媽的帥啊,這家夥真的隻是個省城來的心理學教授?或者她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武學高手?周方續隊長在生死關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然後下一秒,隨著桑榆劈手甩出繩子,半空中一隻通體七彩、邊緣處抖著烈烈火光的大鳥閃著翅膀從頭頂蜿蜒而過,徑自盤繞一圈,又從惡鬼群眾掃蕩而出。周隊甚至能感受到它翅膀上抖落的零星火光。那隻七彩的鳥大得驚人,翅膀扇動下所有屋內的事物都開始劇烈晃動,然後它就在火星迸濺中一個徒然轉身,尾翼輕甩,把烏泱泱的影子都盤裹在了抖著火焰的羽繩中。那些人影被緊緊禁錮著,發出淒厲又刺耳的尖叫聲。周隊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崩了個粉碎。他愣愣地盯著上空中逐漸縮小的烈鳥,呐呐道:“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鳳凰??”桑榆正盯著前方的女人,漫不經心地回了句:“鳳和凰是兩隻鳥。再說了這也不是鳳凰,是重明鳥。”重明之鳥,一名雙睛,言又眼在目。狀如雞,鳴似鳳,能搏逐猛獸虎狼,使妖災群惡不能為害。周隊文化水平不太高,但好在年少時喜歡看聊齋誌異之類的神話故事,隱約記得關於重明鳥的傳說故事中,好像說舜還是堯之類的,是重明鳥托生的。但這跟桑榆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她是堯舜的後人?他小小的腦子裡升出大大的問號,但現在顯然不是詢問的好時候,因為桑榆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趴在地上的女人。女人擺脫了羽繩的牽製,直愣愣地朝著桑榆的方向撲過來,桑榆蓄勢發力,就等著她到前麵的時候屈肘狠命一擊……然後,擊了個空。女人的目標並不是她,而是邊上的收銀台,收銀台上擺放著的電腦早已跌落在地上,一片狼藉,女人也不管,伸手細細地在收銀台裡上上下下的摸索。收銀台底下是一條窄窄的縫,她蹲下身子,把臉伸進縫隙裡。她貼地的動作非常扭曲,一張臉幾乎轉了一百八十度,皮膚緊緊地貼在地上,片刻之後又從收銀台的另一端探出來,原本圓潤的一張臉被壓成扁平狀,愣愣地看著桑榆。桑榆跟她對視幾秒,問道:“你找到了嗎?”女人咧開大嘴,露出猩紅的牙床,一直把手臂伸到桑榆的眼下,然後緩緩地張開手心。她高興道:“你看!”攤開的掌心裡,躺著好幾隻戒指,黃金的、白金的、彩金的、鑲鑽的、素圈的、刻花的……足有十幾隻。個個看起來樣子美麗,可比例卻不是很整齊,有的打有的小,線條也不怎麼流暢,看起來像是紙糊的。桑榆看了半天,問道:“這都是你的麼?”女人嘴唇開合,臉上有種少女般的俏動:“是啊,這都是我老公給我做的,他怕我找不到,就給我多做了幾個!”桑榆沒說話,隻女人自己攤著掌心,一會喜愛地看看這個,一會又喜愛地看看那個,還自顧自地說著些甜蜜的抱怨:“我老公啊,說他好吧,他這個人也是大大咧咧的,我們年輕那陣啊,窮得連頓像樣的火鍋都不舍得吃,有個什麼紀念日之類的,才舍得去餐廳裡吃飯,還隻點一份牛排套餐!”她笑了笑:“但他對我挺好的,有什麼好東西啊,都想著我。有個什麼陰天下雨的,他都走幾站路過來給我送傘!也孝順,我爸是司機,腰間盤突出,老毛病了,這一犯了病啊,都是他背著跑上跑下,我們家住那院子啊,離市裡太遠啦,這不今年要是生意好,說什麼也得來城裡買套房子!人這一輩子,不就掙個房子麼,再說了我們還有兒子呢,你說是不是?”最後這話是看著周隊說得,他不由自主地就點了點頭。頭點完了才又突然反應過來:不是啊,現實世界裡的鄭敏死於26歲,根本沒有機會點去那顆傳說中會帶來命運坎坷的淚痣,也沒來得及結婚,沒有兒子。她得腰間盤突出的老父親,犯病的時候隻能自己手扶著腰,吃力地貼上膏藥,實在受不住了,才一步一步地挪去醫院。她所說的這些,所想的這些,所認為的這些,都是假的、虛構的、她不敢麵對的執念罷了。周隊突然明白:或許這才是鄭敏真正想做的。不是他以為的怨氣十足,也不是厲鬼索命,無所謂生,也沒考慮死,平常人的生活想不了那麼遠。她隻想和她的丈夫一起,過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日子,慢慢變俗,變老,變成世界上任何一個平凡人。難嗎?其實不難的。桑榆看著她,聽完了她的碎碎念,然後歎一口氣,輕聲問道:“這麼多戒指呢,哪一隻是你的結婚戒指啊?”中年鄭敏的表情僵住,抬頭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像這個問題既讓她害羞,又讓她覺得恐懼。她顫顫地挑起一隻黃金戒指,放在眼前看了,說:“這隻不是。”然後捏起那隻白金的,也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她僵硬地立在原地,用淒惶的眼神看著桑榆:“你幫我找找吧。哪一隻是我的結婚戒指啊?”桑榆伸出手心,緩緩地覆上鄭敏的掌心,那些漂亮的鑽戒在她的手底下,慢慢縮小、消融、最終化為一縷青煙。鄭敏怔怔地看著那縷青煙緩緩升起,眼角流出一大滴血淚,掛在眼角下,像是一顆鮮紅的痣。桑榆放緩了語速,字字清晰:“鄭敏,這都是假的。你很清楚,你已經死了。那麼那些戒指,那些店鋪,你說得那些生活,都是誰的幻想?”周隊在旁邊差點叫出聲來:對啊!他們一開始進入這裡的時候,鄭敏給他們看得電視上,很清楚地放出了鄭敏死亡的現場,她很清楚的知道,她已經死了。這是最大的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一切幻想不擊而潰。所以這些,關於鄭天成撞車、齊慧通引起的踩踏事故、這家飾品店、這些婚後的生活,都是誰的幻想?是誰掙不脫、放不下,結出了這個虛假的世界?女人的眼淚越流越多,身體在止不住地發抖,然後她忽然像下定了決心,看向被羽繩束縛住的那些人影。那些人影感受到她的目光,陡然瘋狂起來,掙紮的動作太過突然,連羽繩都不得不再繞一圈,將它們困得再緊一點。然後鄭敏一步一步地,距離那“人影”越來越近。那一瞬間,所有“人”開始衝撞、抓撓、撕咬、尖叫。最後開始哭。嚎啕大哭。那聲音太令人難受了,混雜著很多人,嘶啞又蒼老。就在這哭聲中,鄭敏輕聲喚道:“慧通啊……”其他人的聲音消失了,隻剩下一個聲音沙啞的、持續不斷的在哀哭。那些黑色的人影都已消失不見,這個滿地狼藉、一地碎渣的首飾店門前,蹲著一個頹廢的青年男人,把頭埋在膝間。從桑榆的方向看過去,能看清他頭頂早生的華發,如同落了滿頭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