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大屏幕上,一段影像搖搖晃晃,不甚清晰,畫麵裡人影憧憧,不是伴有尖叫聲。網絡偵查科的小王說:“這應該是路人用手機拍攝的,三年前,你們仔細看……”根本用不著提醒,所有人都在屏聲斂氣地盯著大屏幕,生怕一不小心就漏過了什麼重點。入眼的是一對正在打鬨的男女,或者再說準確點,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在暴打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女人在拚命地掙紮哭叫,拳打腳踢,試圖掙脫掉男人的鉗製。但男女力量懸殊實在太大了,她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男人推來摔去,一不小心仰倒在地,被男人從後麵拽住了頭發,倒托著往前走,身下是長長的血痕。她邊掙紮著邊向圍觀的群眾哭叫:“救救我!救命啊,我不認識他!”鏡頭掃過圍觀的人群,這似乎是個頗熱鬨的街市,後麵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事件發生的地點是高於馬路的人行道,行人三三倆倆的圍了一圈,卻都不敢靠近,斜挎著電腦包的段天、挽著手臂的馮寧和劉芸赫然在列!男人嘻嘻笑著,一腳朝著女人的胸口踹過去,女人當即就閉過了氣,乾張嘴發不出聲音。旁邊有人在議論:“這個啊,肯定是女人在外麵做了醜事了吧,你看這男人多狠啊。”“打不跑的女人捶不散的麵,有些女人就得打。”“要不要報警啊?”“報警?人家兩口子打架,你報什麼警啊。”旁邊圍觀的一老太太心生不忍,上前去勸:“小夥子,有話好好說,你不能打人啊,這打老婆,哪有這麼當街的啊!”男人嘿嘿笑著,抬手薅起地上的女人,反手就是當胸一刀,女人穿得貼身白毛衣上,霎時出現了一朵鮮紅的血花。她兩眼圓睜,從喉嚨裡往外吐出呻吟:“救,救命,他不是我丈夫,我真的不認識他。”老太太被鮮血駭得幾步後退,差點坐倒在地。男人興奮地在女人身上捅出大大小小的血窟窿,然後拎著她的一隻胳膊,如同牽著一條垂死掙紮的狗,在人群前麵轉著圈,帶血的刀尖衝著圍觀人群比比量量。段天牢牢握著自己的背包帶,躲在了人群後麵。兩個姑娘瑟瑟發抖地捂住了自己的眼。老太太拎起自己的菜籃子,頭也不回地逃走了。幾個在此處發傳單的年輕職員,本來都在舉著手機拍攝,刀尖往前一湊,都張皇失措地收起了手機,後退了幾步。男人仍然是嘻嘻笑著,距離大屏幕越來越近,想必是也懟到了拍攝者的前麵,然後畫麵一暗,一塊斑駁的菱格地磚充斥了整個屏幕。應該是拍攝者一時情急,把手機翻轉著握在手裡,朝著地下。畫麵外,男人的嬉笑聲和女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每個人身上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是一聲巨響,畫麵上角猛地一跳,一個披頭散發、鮮血淋漓的女人就摔在了鏡頭正下方。鏡頭搖搖晃晃,拍攝者往後退了一大步。女人一雙睜得極大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屏幕,嘴唇抖了抖,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到底隻是吐出一嘴血泡,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嘶吼,聲嘶力竭!那聲音久久不散,駭得所有人麵色慘白。然後她就那樣保持著雙眼圓睜的表情,緊緊地、緊緊地瞪著屏幕,或者說,盯著拍攝的人。畫麵就此定格,屏幕上這雙眼睛被放得極大,怪異之極。會議室裡不知是誰先撐不住勁,發出乾嘔的聲音,然後慌不擇路地逃出了門外。沉默,長久的沉默。小王清了清乾啞的嗓子,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這段視頻我們一開始都沒有找到,是因為三年前它就在網上引起了熱議,因為畫麵太過血腥,群眾的情緒又容易被煽動,所以當時我們是在全網做了刪除禁播處理,現在在網上搜的話,應該是肯定搜不到的。”李局沉聲問道:“這視頻是怎麼回事?裡麵施暴的這男人和女人,是夫妻?”小王的聲音微微發苦:“不是。女死者名叫鄭敏,當時26歲,生前自己開了一家小飾品店,當時有在談的男朋友,但是還沒有結婚。事發當天,她是準備去前麵一條街的金店挑選鑽戒,恰巧經過了這條路,然後遇上了這個凶手。”“這個男的叫做陳浩,30歲,本地人,家就住在這條街後麵的居民小區裡。據後來的案件報告上記錄,當時陳浩總共捅了鄭敏13刀,並且對其進行了嚴重的毆打,造成鄭敏全身上下多處骨折、大麵積出血死亡。”這種死法,想想都覺得殘忍又痛苦,周隊擰著眉頭問道:“那這個陳浩,是和鄭敏有過節?他人現在應該還在監獄裡吧?”不管有再大的原因,故人傷人致死罪,判個無期是少不了的。小王歎一口氣:“不在監獄。”“不在??”“對。這個陳浩,是個有殘疾證的精神病人,據說是有很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症和躁鬱症,事發的時候,正處於發病期。他家裡人幫他找了律師,最終判決結果,陳浩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他的監護人賠了一筆錢之後,把陳浩送到了我市的精神療養院強製醫療。後來,後來因為其家人不願再付醫療費用,療養院便讓他出院,回家了。”“回家了?!”周隊拔高聲調,差點一嗓子喊劈叉。一個大活人,大庭廣眾光天化日之下,被他一刀刀、一拳拳活生生折磨死,最終隻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所以人家安然無恙地回家了。冤不冤?冤啊,太冤了,可該去哪裡說理呢?小王抿了抿嘴唇說:“是。雖然聽起來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這樣。而且,這個鄭敏和陳浩,其實並不認識。可能隻是因為鄭敏和他擦肩而過,也可能是因為鄭敏看了他一眼,或者……什麼原因都沒有,鄭敏隻是因為恰巧在那個時間點、路過了那條街,然後就……趕上了死神的車。”桑榆“嘖”了一聲:“人家死神開著車剛好經過,又招誰惹誰了?自己做得孽,何必非要找個由頭賴彆人?”周隊煩躁地解開襯衫的一粒紐扣:“你接著說。”“因為這街道不屬於我們這邊管轄,所以第一處理人是街道那邊的分局,我們找到了案件的原版筆錄和詢問影像記錄。”最先放出來的,是一個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眾人都還能記得,就是她一開始站出來勸阻小夥子,再怎麼樣也不能當街打人。可惜後來,也是她第一個跨起菜籃子,逃離了現場。老太太不愧是活多了年歲,臉上雖是還驚魂未定,但思路還算清晰:“警察同誌,這事可跟我沒關係啊。我們那街道挺太平的,後麵巷子裡有一家賣醬牛肉的,做得地道,我孫子最愛吃,我見天去給他買,你去打聽一圈,那賣牛肉的指定認識我!”小警察給她吃定心丸:“老太太,沒說跟您有關係。您就把看到的情況,跟我們說一聲就成。”“情況麼,就是……我走到中當間,就看見有人打架啊。那男的下手還挺狠的,女人剛開始還拳打腳踢地反抗,後來也就沒力氣了。哎,要不說呢,這女娃娃也是傻,我年輕的時候啊,我家老頭也是拳頭硬,我的臉盤子,還沒有他一個拳頭包子大,那挨打的時候,就是先要跑,跑不過了,就蹲下來抱住頭,裝死……熬著熬著也就過去啦。”小警察鐵青著臉:“他們不是兩口子。”老太太瞬時啞口無言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不是?那是為了啥,那男人下這種死手,怕不是有啥過不去的過節?”“沒有,今天之前,他們從沒見過。”“那,那是為了啥啊?”老太太臉上的疑惑和驚恐被定格,然後切到了下一個畫麵。是三年前的段天,不停地推著自己的眼鏡:“誰敢上去救啊?那男人長得又高又壯,他還拿著刀呢。再說了,一開始也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啊。”小警察搶話道:“不管是什麼情況,當街傷人,現場那麼多人,為什麼不報警呢?”段天又是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替自己辯解:“報警?萬一人家是情侶,你報警了把男的抓了,那人家還得怨你呢。再說了,我都快結婚了,我,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萬一那男的報複我呢?”他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背包帶子,嘟囔著:“我隻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有錯麼?沒,沒錯吧?”沒人回答他。有些問題,不需要回答。下一個是馮寧和劉芸,兩個年輕姑娘嚇得滿臉淚水:“我,我們是打算去後麵的步行街吃東西。我們本來不是走那條路的,我們以前一直是走地下通道的。”馮寧扭頭,對著劉芸嘶吼:“都怪你!你非要穿過那條小巷,走到這條街上!你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按著規矩走,都怪你,都怪你!”然後是那夥驚魂未定的傳單派發員。最後是那個視頻的拍攝者,那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嘴裡嚼著泡泡糖,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小警察麵色嚴肅地問道:“你總共用手機,拍攝了十三分鐘的畫麵。十三分鐘啊,這十三分鐘裡,哪怕你占用三秒鐘報一個警,她可能,也就不會死了。”小夥子吹出一個大泡泡:“警官,不是我不報警啊,實在是我當時忙著呢,喏,你看,我當時在直播呢。”他把手機往前遞:“嘿,就這麼一會子功夫,我都漲了好幾萬的粉絲了!”小警察瞪著他,半晌沉聲道:“你就沒覺得,你吃得那泡泡糖上,沾的都是人血麼?”小夥子先是短促地笑了一聲,可慢慢地,到底是偷偷低頭,把口香糖吐進了垃圾桶。小王“啪”得一聲按了暫停鍵:“我們根據這個線索,繼續順蔓摸瓜往下查,發現可能受害人不僅僅是段天、馮寧和劉芸這三個人,還有這個,”小王手指點到屏幕一角,“這個最先站出來勸阻的老太太,兩年多以前死在小區樓下的花園裡,死因是心臟病發;這個,發宣傳單的這個小夥子,一年前死於車禍。”“這要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吧?”李局接道,“這個鄭敏家裡,還有什麼人?”“鄭敏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是她父親鄭天成一手帶大的,鄭天成一家公交公司的司機。鄭敏出事後,鄭天成的情緒很激動,當時鬨到了警局,指著段天這些人大喊,說就是他們害死了鄭敏,這不是人間,是地獄之類的話,反正……哎。”“這個鄭天成現在在哪?”小王深吸一口氣:“我們在馮寧死亡時的那個上午,華陽廣場的兩個路口外,發現了鄭天成的車恰好經過。”周隊猛地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複雜到難以言喻:“申請……逮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