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青一開始真的沒打算跟段天借錢,她和段天是大學同學,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那些年,哪怕後來分手了,也總歸是想讓自己還能保持當年的形象和體麵。她那天剛好和鄭陽因為買房子的事情吵了一架,於是在朋友圈裡發了些文藝矯情的話,往下翻的時候,看到了段天的朋友圈,鬼使神差地點了個讚。沒想到段天直接給她發了微信消息,這才聯係上了。原本隻是隨便聊一聊,這些年的近況啊,工作之類的,後來不可避免地聊到了生活,劉亞青一開始還有點遮掩,後來越聊越多,也就忍不住倒了苦水。原來鄭陽看著斯斯文文的,實則脾氣很大,是那種把所有的耐心和笑臉都對外人,把負麵和脾氣都留給家人的性格,經常對著劉亞青發火,有幾次甚至動了手。劉亞青也想過要分手,但架不住鄭陽的工作體麵薪資豐厚,她的親朋好友們都知道她找了個有本事的男朋友,連她的父母都不同意她分手,媽媽還勸她:男人在外掙錢養家壓力大,有點脾氣是正常的,誰家過日子不吵架,你爸年輕的時候,不也常跟我吵吵麼?這次吵架的導火索是,他們商量要結婚了,想要一起付房子的首付。首付總共是八十萬,劉亞青的家庭一般,再加上自己工作後攢的錢,也不過能拿出來小十萬,加上鄭陽家出的三十萬,還是有四十萬的資金缺口。買房子的事本就讓人焦頭爛額,又加上那段時間劉亞青老是感覺身體不舒服,往醫院跑了好幾次,家裡也是一團糟糕,某天夜裡鄭陽加班回家,看到家裡的冷鍋冷灶,直接點燃了怒火。劉亞青原本就不舒服,委屈地替自己辯解了幾句,鄭陽便一腳重重踹到了她的腹部。劉亞青隔著屏幕對著段天流淚,喃喃道:“我感覺自己,像是生活在地獄裡一樣。”屏幕那頭的段天沉默良久,開口道:“錢的事,我替你想辦法。”劉亞青本以為他隻是安慰之言,沒想到,隔天支付寶上就收到了他轉過來的十五萬塊錢。然後陸陸續續的,一共是四十八萬。警察來找她的時候,她和鄭陽剛剛辦好了所有的購房手續,拿到鑰匙,準備裝修了。劉亞青頹然地捂住臉,淚水從指間滲透出來:“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出事,我也沒想要隱瞞。可,可鄭陽說,人都已經走了,人死債消,何況又沒有欠條,我如果說出來的話,反而會給自己惹麻煩,我……我一時糊塗。”是一時糊塗還是人本貪婪,她騙得了彆人,可騙不了自己,怕是這筆錢不還,午夜夢回時,將少不了看見段天那張幽怨的臉。桑榆本想把這話說出口,可一不小心看到旁邊的韓間這跟著她悲悲戚戚的,索性作罷。她冷眼旁觀韓間抽出一張紙巾,輕柔地遞過去,言辭懇切道:“我知道,這不怪你,你也是一時糊塗。不過,段天也不是什麼有錢人,聽他父母說,他借給你的那些錢,都是以要結婚買房的理由,向家裡要的。”後麵的話是:老人白發人送黑發人,也著實可憐,後半輩子還不知道怎麼過呢,雖然段天是不在了,但那錢怎麼著也得還了。他不想把話說得那麼直白,顯得不那麼好看。劉亞青顯然是聽懂了,她遲疑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鄭陽那邊的詢問也沒有什麼進展,技偵人員也已經確認了,兩人在案發的那段時間,正在趕去上班的公交車上,車內的視頻監控拍到了他們的清晰影像,實打實的不在場證明。既然沒證據,話都問完了自然要放人走,看看時間彆說八個小時了,連八十分鐘都還沒到。鄭陽攬著劉亞青的肩膀往外走,低頭噓寒問暖,一幅關懷備至的樣子。劉亞青微微瑟縮在他的懷抱裡,像棵離了他的依靠就難以獨活的幼苗。眼看著兩人即將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一直默不作聲地桑榆突然開口:“欠段天的錢,你們會還給他父母的對吧?”劉亞青靠在鄭陽懷裡沒回頭,整個人在微微發抖。反倒是鄭陽回過頭來,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笑道:“這種一般債務問題,我們會好好處理的,就不勞警察同誌費心了。”那笑裡,是掩飾不住的洋洋自得。死無對證,還與不還,全憑良心。可良心值幾個錢?能買幾塊地板磚?桑榆嗤笑一聲:“你那麼懂法律,想必也知道就算段天死了,他的合法繼承人也可以,向借款人主張歸還借款吧。”鄭陽又推了推眼鏡,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惱怒:“哦?合法繼承人,你是說他的父母嗎,當然老人家很可憐,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一定會對老人家多加照顧的。”桑榆看著他,冷下臉來:“不是多加照顧,而是讓你們,把本該就屬於他們的錢還給他們。”鄭陽笑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錢?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有點聽不懂啊。”周隊從旁邊先繃不住勁了,嚷嚷道:“怎麼著啊小子,這是要賴賬是吧?”“警察同誌,您嚷嚷什麼呀?我們可是守法公民,有債是一定會還的。沒有的話,也不能冤枉我們啊。”韓間迅速拿出手機,戳弄半天,把屏幕直接懟到了鄭陽的臉上:“你看清楚了,根據行政訴訟法第31條規定,支付寶轉賬記錄也是可以作為呈堂證供的。不要以為沒有欠條,你們就能賴掉。”鄭陽先是一愣,接著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好啊,那就打官司好了。”段天是獨生子,父母都已年邁,而且是外地農村人,喪子之痛已是耗費了巨大的心神,兩個年邁的老人,想要通過打官司討回公道,談何容易。怕是鄭陽在打算賴掉這筆賬的時候,就已經把前因後果考慮清楚了桑榆看向劉亞青:“你也是這樣想的嗎?”劉亞青嘴唇哆嗦著,雙眼牢牢地釘在地上,想搖頭,卻仿佛那腦袋有千斤重,怎麼也動彈不了。桑榆不再看她,那張清秀斯文的臉,越看越覺得生理不適。“以前老百姓中流傳著這麼個詞,叫做‘吃絕戶’。人死了,他留下的財產無人繼承,無人追究,無人在乎,於是見者有份,每個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分一杯羹。沒辦法,誰讓他自己不爭氣死了呢,偏又留下兩個同樣沒本事的父母。”桑榆自嘲似的點點頭:“其實本來也不乾我們的事,警察不過一個職業而已,又不是天使,犯不上什麼事都管。”鄭陽臉上的笑越發深了。“但是,很不巧啊。”桑榆話鋒一轉,眉眼之間變得生動起來,“你遇上的,剛巧是我們這最善良,最正義,最愛打抱不平的周隊!周隊!”周隊本來正怒氣衝衝地用眼神譴責鄭陽,突然被點名,一下沒反應過來:“啊?”“我們周隊啊,就最見不得你這種人,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勢必會盯你到底,段家需要律師就找律師,需要關係就找關係,一直到你,一分不少的吐出這筆錢為止。”她衝周方續笑笑:“是吧,周隊?”是個屁啊,他為什麼要乾這個?他是刑警隊長,又不是宇宙護衛隊隊長!但他還是配合她:“嗯?嗯!對!你小子,絕對賴不掉的。”鄭陽眼鏡後麵的那雙眼睛結了冰霜,冷冷地看著他們。桑榆隨他看,她一個靠雙瞳四個眼珠子叱詫江湖的魂主,還能怕你看?就在氣氛一時凝固的時候,接線員從遠處冒出頭來,慌慌張張道:“周隊,又出事了。”華陽街17號巷子,正對著華陽步行街,警車一路上要從窗戶上伸出頭去,吆五喝六地開道,才總算擠過擁擠的人群,趕到了案發現場。下了車往裡走,現場活像是五一長假期間不要門票的旅遊景點,都不知道往哪裡下腳。桑榆在一旁看著周隊他們往裡擠,都覺得頭大:“我上次瞧這種熱鬨,還是有皇帝的時候,看人家在菜市口砍頭。這怎麼幾百年過去了,人民群眾一點長進都沒有啊。”韓間在旁邊裝作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沒說話。桑榆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按照小間爺以往的個性,絕對會拉著她講菜市口的故事,這麼安靜如雞的,不像他風格啊。明白了,估計又是被鄭陽和劉亞青表現出來的人性醜惡刺激著了,在這悲秋傷春呢。看這憤怒又哀怨的小臉,眉頭都快擰到一起去了。前麵周隊他們已經擠進了巷子裡,拉起了警戒線,桑榆沒再理他,快步往巷子裡走。沒走幾步,案發現場就儘數呈現在了眼前。算不是血腥,頂多是……有點詭異。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正盤腿對著巷子口低頭坐著,上身穿吊帶,下麵是超短裙,如果不是全身的皮膚都已經變成了灰青色,猛一看上去,她像是正坐在巷子口打盹。她正對著的就是繁華的華陽步行街,不遠處便是一棟二十幾層的商業大廈,人來人往,那些牽著手走過的年輕情侶們,扯著氣球走過的孩子們,捧著咖啡走過的上班族們,拎著包包走過的婦人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在他們的不遠處,近在咫尺的地方,正坐著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