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阿燦呐”悠悠響起,像是有人在耳邊呼了口氣。蘇燦頓時就僵住了,她保持著利爪前伸的姿勢,好半天才轉動著僵硬的脖頸,慢慢地回頭看。後麵的少女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跪坐在盥洗台上,一隻手環繞抱膝,另一隻手上舉,牢牢地扣住了蘇燦的肩膀。她臉上僅剩不多的皮肉沉甸甸墜著,鮮紅的牙床上,還有針腳密密麻麻的劃痕。渾身上下沾滿了乾涸的水泥塊,時不時往下掉落,沒掉落一塊,就像掉了一肉。她咧開失去嘴唇包裹的牙床,痛苦地低嚎:“阿燦呐,我好疼啊!”蘇燦睜大了眼睛,臉上的猙獰一點點變成了無措,然後她極慢極慢地伸出手去,碰到了對方臉上的水泥塊:“傾,傾傾……”明明水泥塊冰涼堅硬,卻燙得蘇燦手指瑟縮,她頓住,接著去摳那些結成塊的水泥,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水泥粘在臉上的時間太長了,每摳下來一塊,就像摳下了對方的一塊肉。除掉了水泥塊的地方,皮肉耷拉著下墜,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蘇燦再手忙腳亂地把那些腐肉塞回去,好像隻要能把這些皮肉重新粘起來,對方就能重新變成那個漂亮的姑娘。她塞的力氣太大了,一不小心手滑,扯掉了垂在耳邊的半截頭發。枯草一般的頭發纏住了蘇燦的手指,她怔了一下,愣愣地舉到眼前看啊看,嘴唇劇烈地抖著,突然低頭,失聲痛哭:“傾傾,我錯了……”過了很久,蘇燦感覺頭頂被一雙小手輕輕拍了拍,她抬起頭。那是一張熟悉的臉。臉上曾因用力掙紮而突出的眼眶不見了,沒有往下簌簌掉落的水泥塊,甚至那些密密麻麻縫過的針線,都消失不見了。還是那個圓臉的姑娘,大大的眼睛,一笑起來會有兩個小小的梨渦。依舊是齊耳的短發,喜歡在耳邊彆著一隻翠色的發卡。她變成了這幅醜陋猙獰的鬼樣子,對方依舊是很美麗很美麗的模樣。沈傾嗔怪又不舍的看著她,一如很多年以前,她們還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文靜內斂,蘇燦活潑開朗。活潑機靈的蘇燦總愛闖禍,氣急了沈傾便幾天不理她,每一次總是蘇燦厚著臉皮湊到她跟前,捏起發尾往她的臉頰上輕輕掃:“好啦好啦,傾傾,我錯了還不行嘛……”發尾撓得臉頰又麻又癢,她很快就會敗下陣來,輕笑一聲:“拿你沒辦法,我原諒你啦,不要有下次哦。”沈傾說:“阿燦,我原諒你啦。”她們都知道,永遠都不會有下一次了。蘇燦身上的戾氣和黑霧慢慢消散,扭曲的五官重歸原位,原來她是個丹鳳眼的姑娘,笑起來露出一顆可愛的小虎牙。她碰了碰自己枯草一般蓬亂的長發,和身上早已分不清顏色的長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傾傾,我現在是不是很醜?”沈傾摘下頭上那隻翠色的發夾,幫她把長發縷到腦後,彆好發卡,抬手擦掉她臉上的一小塊汙漬,點了點她的鼻尖笑道:“還好,隻有一點醜。”蘇燦衝她撒嬌似的哼了一聲,然後抿嘴笑了起來。韓間站在一旁,忍不住就走了神:啊,原來她笑起來是這樣子的,跟母雞下蛋的“咯咯”聲一點也不一樣。客廳裡又傳來熟悉的電視播放聲,桑榆率先轉身走了出去。L型放置的沙發上,桑榆坐在最中間,右手邊是擠成一窩的韓間、烏鴉和阿玉,左手邊是手牽手排排坐的蘇燦和沈傾。電視上的影像很清楚,這應該是婚禮的第二天,床頭的喜燭已經燃燒殆儘,床上的大紅喜被倒是紅得如火光一般。蘇燦正在站在鏡子麵前梳洗打扮,她穿一件緊身收腰的大紅連衣裙,越發顯得眉眼嬌嫩、笑靨如花。有瘦高個的男人從後麵抱住了她,蘇燦笑著回身給了他一個長長的親吻。親吻過後,蘇燦帶著小女人的嬌羞問道:“我今天打扮得漂亮嗎?”男人映在鏡子裡的臉模糊不清,隻能看到朦朧的笑意,對方柔聲道:“當然漂亮了,你怎麼打扮都很漂亮。不過,你要不要嘗試穿些冷色調試試,那樣會襯得你的氣質更知性,更性感。”男人頓了頓,說:“比方說沈傾,她前兩天穿得那身,感覺就還不錯。”蘇燦手下一抖,濃豔的口紅斜著向嘴角劃了一道,她明明沒什麼表情,卻因了這抹紅色,像是被什麼東西扯著,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弧度。蘇燦本以為對方是無心之失,卻沒想到,這隻是一場蓄意已久的開始。後來的後來,沉浸在瘋癲裡的蘇燦倘若能有一刻清醒,便是在不停不停地想,事情怎麼會一步一步,就走到了覆水難收的結局啊。有一天她終於想明白了,所有的不經意全都標上了重量,它們日積月累,最終變成了一座禁錮她的鐵塔,她卻仍幻想著這塔是泡沫做的,能折射出彩虹的顏色。那些不經意啊。最初不過是,她穿上了他建議的那條冷色調的裙子。然後,他無意間提起,喜歡她抿嘴微笑的樣子,看著又甜美又溫柔。可她明明喜歡大笑,露出她那顆有一點點尖銳俏皮的虎牙。他撫摸著她的長發,卻問她要不要嘗試利落知性的短發,就像沈傾那樣。再後來是她的動作神態,習慣愛好,甚至是,在床上的叫聲,都要控製得剛剛好。他其實並不喜歡沈傾,甚至是討厭總是冷靜睿智的沈傾。他隻是選了一個離她最近的人,來一次次襯托她的不完美。明明她們是最好的閨蜜,她們一個文靜內斂,一個活潑灑脫,平分秋色各領風騷,可就在這日複一日的暗示下,她自己都開始懷疑了:啊,原來我是這麼卑微啊,一直活在你的陰影底下。然後呢,不過是有一次她無意中,向他抱怨工作中的忙碌、同事的偷懶和領導的專製,帶著些小女人的撒嬌,本意其實是想要一個親吻或擁抱。男人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柔聲道:“工作做不來就不要做了,看你那麼辛苦,我也很心疼啊。不過沈傾那麼能乾,怎麼會願意和你這樣的小傻瓜做朋友呢?”沈傾是很能乾,可她也不差啊。她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做不來……”“還說沒有。”男人打斷她,寵溺的語氣,“就這麼一個小提案,我都聽你說了好幾天了,我們公司的小姑娘要這樣啊,早讓我罵哭了知道麼,小笨蛋。”她有些無措地想:原來我工作能力這麼差的麼?急著想證明自己,結果越急越錯,被大領導訓了一頓後,她回家委屈地哭,他替她請了一天假,極儘寵愛地安慰著她。第二天一早,她精神抖擻地準備去公司,再跟客戶大戰五百回合,男人坐在餐桌前吃著一碗白粥,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就在昨天,他已經替她遞上了辭呈。她又驚又怒,男人抱住她,撫摸著她的長發說道:“乖,彆鬨了,寶貝,我不想看你不開心。”“我沒有不開心……”“你的那些同事們,”他看似說得艱難,卻很清楚,“聽說你辭職了,他們甚至要一起聚餐,慶祝再也沒有你拖後腿,她們甚至沒有人給你打一個電話,寶貝,我不想你難過,她們都不是真的在乎你,除了我,你懂嗎?”她其實不太懂,但隻能點頭--同事們已經嫌棄她,她總不能不懂事到愛人也嫌棄。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所有同事們,都被他偷偷拉進了黑名單。如同把一部分的她,也關進了黑名單裡。沒有了工作,她便日複一日地呆在家裡,沒事便跟沈傾煲電話粥,偶爾沈傾會過來陪她,看她灰頭土臉的,便勸她重新找個工作。她跟男人提了幾句,都被男人不鹹不淡地打斷了,索性作罷。大家都很忙,除了她。娘家父母有生意要忙,不常過來,但總會時不時地寄來東西。那次是一筐新鮮的大閘蟹,這座城市離海邊很遠,大閘蟹不算便宜,知道她愛吃,父母便托人買了最新鮮的捎過來。她興致勃勃地蒸好等男人回來,男人笑著拎起一隻紅彤彤的螃蟹,緩聲道:“呀,都是公蟹啊,現在是九月,不都是母蟹好吃麼?”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是不是母蟹都留給你弟弟了啊?”就在那一刹那,那滿滿一桌螃蟹,傳來了濃濃的腥味。再後來便是,他在她麵前不經意的提起,彆人家的父母總是會留很多錢給女兒傍身,她的父母沒有。彆人家的父母會經常喊女兒回家吃飯,她的父母沒有。彆人家的父母都是愛孩子的,可她的父母……好像不是啊。她曾經是那樣愛笑愛鬨的姑娘,如今變得眉眼晦澀、灰頭土臉、怨天尤人,這世界上除了他,再也沒有了她可以信任的人。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她早該知道的。可她還是知道的太晚了。最先察覺到她狀態不對的人是沈傾,她們曾經是那樣要好的閨蜜,從小一起長大,有一部分的青春和靈魂早已融合到了一起。那天男人出差了,沈傾特意挑了這個時間來找她。她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穿著寬大的睡衣,蓬頭垢麵。而眼前的沈傾,妝容精致,眉眼如畫,裁剪妥帖的碎花長裙裹在她身上,怎麼看怎麼紮眼。她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她們的差距原來這麼大,這樣高高在上的女人怎麼可能真心和她做朋友?男人說得對,這世上除了他,沒有人真心待她。站在這裡的沈傾,不過是在顯示她的優越罷了。沈傾並沒有注意到她譏諷仇恨的眼神,她嘴巴正焦急地一開一合,臉上流露出的,是足夠以假亂真的關心和疼惜。“阿燦,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沈傾突然拔高聲調。“你聽我說,你丈夫他有問題,你知不知道他有個前妻?”哦,那個生病的前妻,她是知道的,剛認識的時候男人就對她說過,他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因為脆弱顯得格外讓人心疼。怎麼,這也變成沈傾顯示自己優越性的武器了嗎?沈傾還在焦急地吐字:“他前妻根本不是病死的,是自殺。因為她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我去問過她的父母,他們家族並沒有抑鬱症史,結婚前那也是個很陽光很開朗的姑娘,就和你以前一樣!阿燦,你聽懂沒有?”你到底聽懂沒有,那個姑娘和你一樣,她結婚後就慢慢陷入了一座古怪的牢籠,籠子裡全都是否定和陰暗,她慢慢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人,後來失去了自己,和生命。沈傾眼裡的關切閃閃發光,可那時她隻當她是冒著寒光的匕首。那晚的沈傾不放心她,留了下來,握著她的手睡在那張大床上。她很長時間沒有出門了,家裡甚至沒有多餘的女式拖鞋,她沒有把自己的拖鞋讓給沈傾,任由她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沈傾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安慰她:“睡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帶你回家找蘇叔叔和蘇陽,我把一切都告訴他們,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你彆怕。”她想:哦,那是我的父母和弟弟,他們要站在一起,看我的笑話嗎?她是他們遺忘了的、不成器的、隻配吃公蟹的女兒。門外有身影一晃而過,融到漆黑的走廊裡,就像是她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