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乍一聽沒什麼意思,或許蘇燦隻是喜歡熱衷於買假發?反正烏鴉和韓間都表示不太懂:如果每個男人都能弄懂自己的女朋友為什麼總是買買買,世界上也就沒有馬雲這個最成功的男人了。阿玉說:“或許她舍不得剪掉長發,可能是怕自己短發不好看,所以買假發先試試,留給自己後悔的餘地。”烏鴉表示讚同:“這倒是真的。我每次剛剛適應自己的醜樣子,結果一剪頭發,就又換了一種醜法。”桑榆看向韓間:“你覺得呢?”韓間皺眉組織語言,緩聲道:“如果,是我們想錯了呢?我們先入為主,覺得蘇燦學人家的發型,學人家的打扮,就是想變成和對方一樣,可會不會,她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想變成她閨蜜的樣子?”“什麼意思?”烏鴉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她不想變成她閨蜜,她乾嘛模仿人家?”韓間終於想明白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蘇燦身上會有一種濃濃的割裂感。她穿著和閨蜜相同的紅裙子,卻把自己的頭發扯得皮開肉綻。她一會喊著“她在模仿我”,一會又哭叫著“阿燦,我好疼”。甚至她想象出的結婚錄像上,她和閨蜜一模一樣的發型和打扮,閨蜜摔碎了象征幸福的酒杯,她卻一直背對著鏡頭。她背對著的不僅是鏡頭,還有她自己。那個真實的自己縮在角落裡,冷眼旁觀著她學習閨蜜的發型、閨蜜的裝扮、閨蜜的語氣和神態。卻在夜深人靜時,對著自己抽筋削骨,好讓那個真正畏縮的自己,能擺脫禁錮,在暗無天日裡小小呼吸。韓間胸口發沉,悶聲道:“如果是,有人希望她變成那樣呢?或者說,她不得不變成那樣呢?”話音未落,桑榆身後的衛生間內,水滴聲忽然嘩啦啦大了起來。像是有人一腳跨進了盛滿水的盆,重力和浮力相互擠壓,水和人都無處可逃。又像是有人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從水裡鑽出來。烏鴉和阿玉瞪著桑榆身後的衛生間,浴缸裡,有一叢烏黑濃密的長發,正攪得水嘩啦啦流動。桑榆反倒沒動,對麵的韓間也沒動。過了幾秒鐘,韓間問道:“我說的對麼?”桑榆挑了挑眉,笑了一下:“還可以。”她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回頭見韓間仍美滋滋地站在原地:“站過來點,你就算不能站在我旁邊,也要擋在他們前麵。”話裡話外的,是又在教訓他身為預備洗魂者,連擋在普通人前麵這點職業道德都沒有。韓間倒也沒惱,“哦”了一聲走過來,瞅見這滿浴缸的頭發先是一激靈,卻沒後退,偏要跟桑榆並排站著。桑榆瞥他一眼:“你覺得這像什麼?”韓間有點拿不定主意:“像……一顆海草海草,隨風飄揚?”桑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韓間摸了摸鼻子,略微有那麼一絲尷尬:“好吧,我開玩笑的。這麼多頭發……不會是,下麵躺著人吧?有人被淹死在浴缸裡?!”桑榆轉頭在屋子裡打量,最後到衣櫥裡翻出一根衣架,伸到浴缸裡到處找下水口。她邊攪動頭發邊說道:“不是。溺死者怕水,吊死者怕繩,就算有人真的在浴缸裡,也絕不會是……”下水口發出“咕咚”一聲巨響,所有的水瞬間被抽走,露出浴缸裡一個白森森的人。那人呈抱腿蜷縮的姿勢坐在浴缸裡,身上穿一件辨不清顏色的吊帶碎花裙,臉朝下抵在膝蓋上,一頭浸了水的長發如枯草般披在身上。韓間跟桑榆對視一眼,嘗試著低聲喊了一句:“蘇燦?”對方緩緩抬起了頭,一張被水泡到腫脹的臉上,還依稀能看出照片上明媚皓齒的樣子。她剛想張嘴,唇上卻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針腳,讓她怎麼也開不了口。她從喉嚨裡發出“啊啊”的叫聲,從眼角緩緩流出了兩行血淚。一滴血淚落到胳膊上,她看了看,用手指蘸了,開始急切地在浴缸的底部畫。白色的浴缸底上很快出現了兩個血字:“救、我。”桑榆盯著那兩個字看,問道:“你在哪?”韓間想說這不是廢話麼,她不就在這蹲著的麼。轉念一想隨即明白了,眼前看到的這個人,不管是迷魂還是幻影,她都絕對不是實體,那麼,曾經那個活生生的她,到底被人以這樣蜷縮的姿勢,塞到了哪裡?那女人卻睜著極大的一雙眼睛,茫然地盯著他們。桑榆皺眉,那個假阿玉出現的時候,就是在這衛生間裡,那個假桑榆逃跑的時候,也是往這個方向逃的。她試探著問道:“你就在這間屋子裡嗎?在地板下,水泥牆裡,還是……浴缸下?”女人全身止不住的發抖,滿臉驚恐地拚命搖頭,聽到“浴缸下”的時候,猛地頓住了。她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哭聲,越來越淒厲,整棟房間都在跟著她一起哀哭。那感覺像是被一把帶尖的錘子一下下鑿著腦袋,韓間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桑榆一把扯過頭頂繁瑣的浴簾,兜頭罩在了後麵烏鴉和阿玉的身上,衝著韓間吼道:“站遠點!”她回身從背包裡掏出一把線團,忽地在空中抖開了,韓間才看清那是一條由上萬片羽毛結成的繩索,看著極細一條,卻矯若遊龍般直衝浴缸而去。隻聽嘩啦一聲,瓷磚和水泥塑成的浴缸赫然出現了一個碩大的洞。桑榆收回羽繩纏在指尖,站著不動了。那個碩大的黑洞裡,露出一小截薄薄的布料,看著就像是,長裙的衣角。和此刻老老實實坐在角落裡的蘇燦身上穿得那件,辨不清顏色的碎花長裙,一模一樣。韓間放下了捂著耳朵的手,對桑榆說道:“我來。”他招手叫過烏鴉,和他一起小心翼翼地握住浴缸的邊緣。因為剛才那一記猛擊,缸體和下麵的框架已然分離,他們很容易就抬起了“U”字形的浴缸。水泥壘成的長方形框架裡,有一具手腳蜷縮的身體,側身對著他們,正靜靜地躺在那裡。五官腐蝕不清的臉上,有一截粘著腐肉和血汙的棉線,正軟踏踏的垂在一邊。身後的蘇燦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了,正哀哀切切地盯著“自己”看。然後她慢慢伸手,拽掉了那截汙灰色的棉線。棉線和皮肉縫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隻輕輕一拉,腐肉掉落,露出慘白的一排牙齒。蘇燦“吃吃“的笑起來,又像是在哭,張了張嘴說道:“你們看,好醜呀。”對不起,並沒有人想看。烏鴉離她太近了,一股撲麵而來的腐臭味讓他差點吐出來,忙閃到一邊,低聲問韓間:“她怎麼又能說話了?”韓間歎口氣:“廢話,棉線扯掉了,她當然就能說話了。”烏鴉拿手指頭捅他:“現在屍體也找到了,她也能說話了,你快問問她怎麼出去啊。你就這麼告訴她,出去以後,我立馬給安排喪葬殯一條龍服務,選精裝修豪華墓地,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那種,還不行麼?”韓間說:“去去去,你自己怎麼不問?”烏鴉說:“不是我吹啊,就她這樣的女鬼,你隻要讓我見上百八十個,我就基本能做到人鬼交流無障礙了。”韓間:“……”旁邊桑榆已經走上前,和蘇燦並排站著,饒有興趣地盯著地上的軀體看。看了一會,她嘖嘖道:“真慘,看這樣子,是被人從後麵扯住了頭發,然後摁到水裡淹死的吧,看這指甲,都崩斷了呢,當時一定很絕望。”蘇燦喃喃道:“不錯,那是個半夜,睡到朦朦朧朧起來上廁所。可剛走進去,就被人從後麵扯住了頭發,那人力氣很大,幾乎扯掉一塊頭皮。然後便是水,水從四麵八方往鼻子裡、嘴巴裡、眼睛裡湧,救命啊,救命!就這樣拚命叫啊叫,你猜,會有人來救嗎?”韓間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抓住。桑榆懶洋洋地配合她:“有嗎?”蘇燦的眼神變得狠戾,衝著她緩緩搖頭:“沒有,沒有人來救。每張嘴喊一次,就多喝進去一口水,到後來,她再也喝不下了,你知道為什麼嗎?”按照韓間對桑榆的了解,以前這樣跟她講話賣關子的人,現在墳頭草都很高了。今天的桑榆倒是挺有耐心,又配合地問道:“哦?為什麼?”“因為,”蘇燦咯咯地笑起來,直笑得睚眥欲裂,“嘴巴被縫住了呀,咯咯咯……”若不是情況不對,韓間真的很想問一句:大姐,你也不是母雞,為什麼總要咯咯的笑啊,怪嚇人的。桑榆就在這360環繞立體的咯咯笑聲中,清清淡淡地問了句:“那你為什麼不救她?”笑聲戛然而止,屋內突然靜謐下來,空氣裡像是有誰輕輕歎了口氣。蘇燦木然地看著她,問道:“你什麼意思?”桑榆有點不耐煩了:“就是字麵意思,你,為什麼不救她?”阿玉忍不住從後麵拽她的衣角:“桑榆姐,你是不是糊塗了,她要是能救得了自己,就不至於死這麼慘了。”桑榆點頭表示同意:“死得是挺慘的。”“但……”她看向旁邊麵無表情的蘇燦,“不都是你害得麼?”韓間的腦海中哢嚓劈下一道閃電,終於明白哪不對勁了:如果蘇燦是被水淹死的,那她剛才的時候,就根本不可能蹲在盛滿水的浴缸裡!鬼混對導致自己亡身之物的懼怕,如同洪水之於螻蟻,烈火之於爬蟲那般天然,這不是患了什麼應激性障礙,努把力還能克服。換言之就是說,這副被淹死後、封存在浴缸底下、蜷縮在水泥框架裡的屍體,絕對不是眼前這個“蘇燦”!他悄默默地往左移了一步,離桑榆站得地方更近了一點。對方依然在對著蘇燦不緊不慢地說話:“人都死了,你對著她的屍體,哀哀哭泣,還整出了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在這聊表思念之情,你演電影呢,戲太多了吧?”蓬蓬亂發下,蘇燦的臉鬼氣森森,直勾勾地看著蜷縮在地上的軀體。“為什麼殺她?嫉妒她比你漂亮,比你能乾,比你招人喜歡?”“閉嘴!我讓你閉嘴!”對方猛地昂首,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屋內如同刮起了颶風,瞬間所有的東西全都移了位。烏鴉拉著阿玉躲閃不及,被推拉門上崩裂的玻璃砸得抱頭鼠竄。桑榆剛想上前,被韓間拉了一把:“給我一樣,槐木刀或者是羽繩。”桑榆挑眉,把手指上纏繞的羽繩遞給了他。韓間緊張兮兮地學她纏在手指上,剛才還威風凜凜的鳳羽結繩,在他手裡活像下一秒就要被拿去繡花。這邊蘇燦已然伸出了青白的利爪,一掌向韓間揮來。一隻指甲斷裂、血跡斑斑的手輕輕搭上蘇燦的肩膀,背後有聲音悠悠傳來:“阿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