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種種,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慢慢攢夠錢,以為自己可以再做回好丈夫,以為自己還能變成給女兒騎大馬的好父親,以為自己,可以贖了當年的罪過。可惜如今,他以為的那些來得及,都已經來不及了。孫大偉眼裡的白翳漸漸散去,在悠長的走道裡彌漫起升騰大霧,把這方狹小的世界全都籠在了氤氳中。他扭曲破碎的五官重歸原位,詭異的神情淡去,重新變成了那個努力討生活的中年漢子。靜止的畫麵重新啟動,懸掛的黑色長褲隨風舞動,遠處的花貓發出一聲小小的嗚咽。持刀的幻影已然不見,隻剩下悵然的韓間,和抱頭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孫以敏。想象的世界歸於泡影,留下的隻有他們三個活生生的人。桑榆看著孫大偉,輕輕問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或者想留下什麼話,我一定帶到。”孫大偉張了張嘴,似乎是滿肚子的話,不知道先說哪一句。“我女兒要動手術,可錢還不夠。”“我老婆不容易,那天我偷偷看她午飯就吃了一個饅頭。”“還有大同那小子,借錢給我買這輛車,借的錢我還沒還清呢。”“我爸媽,今年的忌日又快到了。”“餐桌上的飯還沒收拾呢,兩天不回去,該臭了。”想來想去,都是放不下的牽掛。可說得再多,這也是孫大偉的牽掛,如今世間叫孫大偉的這個四十二歲、嘴角有顆小痣的粗糙漢子,已然化成了一團彆人看見不見也摸不著的幻影。孫大偉嘴角扯起苦澀的弧度,似笑又似哭:“我沒什麼好說的了,要是…要是……”到底是沒說出來,他喟然長歎一聲,周邊氤氳的大霧開始散去,夜風舞動。“我準備好了,上路吧。”韓間不甘心地想攔,可目光觸及桑榆凜然的側臉,到底是沒敢出聲。桑榆衝著孫大偉略一欠身,像是古時候熱情好客知書達理的主人在同客人告彆。她直起身來,蘸血在掌心寫下甲骨文的“眼”字,手掌平舉直衝天空,閉上眼睛念道:“重明為引,靈瞳為令,黃泉入眼,洗儘迷魂!”墨黑色的頭頂,閃電倏地劃破長空,桑榆驟然睜眼,仰頭一聲悲鳴,灰褐色的瞳仁下,赫然是一雙墨綠色的靈瞳!一道光束從那雙墨綠色的瞳孔中伸出,緩緩在半空中鋪開,直延伸到孫大偉的麵前。那光束閃著悠悠的綠色,裡麵有點點璀璨,狀如溪流,又如銀河,是能引領迷魂進入“清明池”的必經之路。清明池裡浸三浸,洗淨蒙塵化清明,了卻生前身後事,無悲無怖渡往生。孫大偉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一寸寸縮小,最終“騰”地升起,踩上半空中的這條光束,緩緩走入桑榆的眼睛裡,化成一抹亮光,倏地不見了。桑榆閉眼,一滴血珠如淚滴般,落入了她的掌心中。一切重歸黑暗,夜深人寂寥,走廊裡不知誰家的漢子打著呼嚕,兀自睡得香甜。孫以敏仍抱著自己的膝蓋,哆哆嗦嗦地蹲在角落裡,嘴中神經質地喃喃自語:“又不是我殺的,關我什麼事,關我什麼事?!”韓間萬分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把視線調走,多看一眼都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拳頭。桑榆往孫以敏麵前走了兩步,停頓一瞬,指尖拂下什麼東西,轉身下樓。那是一張小小的卡片,飄啊飄,剛巧落到孫以敏的腳邊。上寫著幾個大字--安華汽車租賃,金牌司機,孫大偉。韓間緊跟在她身後:“咱就這麼走了?那女的不管了?”桑榆頭也不回道:“我隻管死人的事,活人的事不歸我管。”就怕有了真正管活人事的人,那又怎麼樣呢,人不是她殺的,那種情況下關門見死不救,你可以說她自私、說她冷漠、說她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可到底不能把她當犯人。至於彆人對她的評價,她會在乎嗎?誰又會在乎呢?韓間覺得一口氣堵在心裡,上不去下不來的,替孫大偉覺得憋屈極了。他忍不住地絮叨:“這什麼破工作啊,要工資沒工資,要福利沒福利,那我圖什麼?塗防曬?”桑榆不知道這是什麼梗,沒接話。“我小時候看電視劇,人家鐘馗、包拯,就是個簡單的靈魂擺渡人,人家也是鋤強扶弱一身正氣,咱這可好,就把迷魂洗一洗泡一泡就完了?跟開洗浴中心有什麼區彆?那洗浴中心的搓澡工還能給你聊聊人生,疏解疏解壓力呢!”桑榆想把靈魂擺渡人每擺渡一次,就要收人家二斤紙錢回扣的事告訴他,但又覺得跟二百五計較失了分寸,還是沒說話。“怪不得就這些迷魂,寧願自己被牛頭馬麵戴上鎖鏈強行拖走,或者在陰間當智障孤魂,都不願找咱們洗魂者呢,哦本來就死得憋屈,結果結個迷境,除了把自己憋屈的死因再重溫一遍,其他啥用沒有,要我我也不願意啊。”“要我說啊,這工作程序就不合理,不說幫迷魂報仇了,怎麼著也得滿足人家的心願吧?”桑榆作為領導,一貫是不樂意高門大嗓地衝著屬下的,尤其是他是這天上人間唯一一個屬下了,她本來想好好珍惜珍惜。但無奈,忍了又忍,沒忍住。“你有完沒完?!”桑榆“嗷”一嗓子嚇了對方一跳。“嘴怎麼比老閻頭還碎呢?一個個小嘴叭叭的,仗著自己身上有點靈血不知道姓什麼了是吧?怎麼著我命中犯鳥啊?你這麼同情孫大偉,趕緊的趁他還在清明池泡著呢,去,幫他錯個澡啥的,也算你儘了心了。”韓間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小白臉都氣紅了。借著這燈光和月光,桑榆才發現他小模樣長得還挺好看。可能是常年在地府看青麵獠牙看時間長了,乍一來人間,看土狗都覺得眉清目秀的。桑榆自認是個抵擋不住美色誘惑的人,誰要是有美色,誰就能誘惑她。所以她心下一軟,又往回找補了幾句:“其實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嘛,最近地府那邊也在提倡那個……那個人文,什麼來著?”“人文關懷?”“對!”桑榆很浮誇的給予了肯定,“人文關懷。但是呢,改革要一步一步來嘛,生死有界限,活人的事和死人的事都要管,那就越界了,咱不說孫大偉,他一身清明的去投胎,也就什麼都忘了,人家自己都放下了,你又何苦替他不甘心?”她覺得自己為了招人納新,也是很拚的。眼看著韓間神色有所鬆動,趕緊趁熱打鐵:“不過你這個想法是很好的,等到你正式入職洗魂者後,可以報一個企劃案嘛!領導看你年輕有為,封你個副主當當也是有可能的哦!”韓間很不給麵子地說:“我才不要當什麼洗魂者。”桑榆心想:“……你大爺,浪費我感情!”眼前的道路開始變得虛空,身邊的景物一點一點地變透明,天邊緩緩裂出一道縫隙,刺眼的白光閃過,嘈雜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粽子!剛出鍋的粽子!”“老張你快點,就等你那音響練舞了。”“讓讓!來讓讓。”騎電動車的大媽衝著韓間喊,“小夥子你莫要站在路中間好吧?我急著送孫子上學呐!”韓間愣愣地看著她,被桑榆拽了一把,退到了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個個都麵目清晰,沒有光圈,沒有鬼氣,身後那棟三層的小樓,在陽光下看著又老又舊,人們睡眼惺忪地在晾曬的衣物裡穿行,一點也沒了剛才的恐怖陰森。韓間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茫然地拽拽桑榆的袖子:“現在我們該做什麼?”桑榆把視線從那棟三層小樓裡收回來,向遠處張望:“先去那裡吧。”那裡是個早點攤,油鍋裡正在冒著黑煙,桑榆饒有興趣地點了兩根油條兩碗豆花和四個鍋貼,咬了一口直撇嘴:“這什麼味兒啊,有點上頭。”估摸著攤主用得不是什麼好油,韓間也懶得給她普及因為經濟發展帶來的食品安全問題,滿心鬱悶地問道:“你還有心情吃飯呢?”桑榆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鍋貼,又吐了出來:“你這孩子還年輕,我可是不能跟你比了。再說了,這洗魂可是個體力活。”她斜他一眼:“但凡我能像你一樣就會在旁邊站著尖叫,我也不能這麼餓。”韓間氣得不行,但一想對方說得確實是事實,隻好把臉轉過去,眼不見不生氣。他側方站得是倆老太太,正在油鍋前等著買油條,大概是睡了一夜沒撈著說話憋得不行,倆人從剛才就聊得眉飛色舞。“你家兒媳婦快生了吧?我看肚子尖尖的,保準是個男孩!”“嗨,這都什麼時代了,不管男孩女孩都行。要我說啊,我還就喜歡孫女兒呢,孫女貼心,會疼人。”“你最近沒去菜市場東邊那家肉鋪吧?我可聽說了,那鋪子老板好像感染什麼病毒了,那肉可不乾淨!”韓間正聽得百無聊賴,後麵喝豆漿的桑榆踢他一腳:“去,打聽打聽去。”韓間莫名其妙地看她:“打聽什麼?”桑榆心說這人怎麼就能跟她毫無默契呢,一想起來天上地下就剩他一個人追隨她了,她就有點哀傷。看來洗魂一脈,離死絕也不遠了。她把目光放在那倆老太太身上,歎著氣把話掰開了揉碎了塞到對方耳朵裡:“你,去找這倆看著就知道很多消息的老太太,打聽一下孫大偉的事。距離孫大偉出事也不過幾天而已,大家肯定還印象深刻。”韓間還是不懂:“孫大偉為了救孫以敏,被孫以敏前男友殺害了,這有什麼好打聽的?”桑榆用手無意識地敲擊桌麵,硬是把馬紮坐出了龍椅的架勢:“有沒有什麼好打聽的,你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倆老太太一個胖一個瘦,一個高一個矮,都很健談,說得唾沫星子飛濺。“你說二樓207那姑娘啊?嗨,要我說也是那姑娘倒黴,好端端地碰上這種事。”韓間越聽越不對勁:“碰上哪種事?”“還不就是那姑娘半夜打車,結果碰上了無良司機。司機見人家姑娘半夜一個人,這就起了壞心思了。你猜怎麼著,那司機呀,偷偷地跟著人家姑娘上樓了!你想想,那他是要乾什麼,指不定憋著什麼壞呢。”旁邊那老太太點頭如搗蒜:“可不是!幸虧人家姑娘的男朋友剛巧來找她,這拚死保護啊,結果一不小心,就把那司機捅死了,聽說那現場啊,慘得嘞。”“警察把人家男朋友抓走啦,小姑娘都嚇傻了,要我說啊,這要算正當防衛的哦。你說是不是小夥子?”韓間忍了又忍,到底是沒忍住:“你們這都是從哪聽來的?這都是謠言好不好?我就問你們吧,你們不說她男朋友是剛巧來找她麼,那刀是哪來的?有帶著刀來找女朋友的嗎?”老太太很是不以為然:“你管刀從哪來的呢,反正那司機是尾隨著人家姑娘上樓了,然後才出的事,大半夜的跟人家姑娘後麵,能乾什麼好事。要我說,死了活該。”韓間還想掰扯兩句,被桑榆打斷了:“行了,走吧。”她聲音並不大,可不知為何,韓間就是懨懨地閉上了嘴巴,跟著她垂頭耷腦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