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女人周身的光圈越來越盛,韓間驚叫:“這怎麼還帶變色的?”話音未落,那女人就怒吼一聲,雙肩下沉,然後一個揚手,瞬間掀翻了整張桌子!桑榆臉色一變,伸腿往桌沿一蹬,整個人和椅子一起,借力往後退了幾步。碗筷盤碟稀裡嘩啦碎了一地,菜汁飛濺,排骨湯澆到韓間的胳膊上,竟然還是滾燙的。動靜這麼大,孫大偉竟像是渾然不覺,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食物不知何時塞滿了他整個口腔,把鼻腔都撐得極大,一塊極大的排骨豎著卡在口腔裡,被他咯吱咯吱地咬碎了,有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流出。女人狂躁地在原地打轉,嘴裡不停念叨著:“喝酒,喝酒,就知道喝酒。不喝酒也不會出車禍,也不會被開除,我女兒病了,病了,去死吧,都去死吧!”說著突然抄起背後博物架上的花瓶,對準孫大偉的腦袋就砸了過來。桑榆不知何時站到了孫大偉前麵,一直緊緊盯著她的動作,趁她手起手落之際,用力抬肘撞上了女人的臂彎,女人胳膊一軟,花瓶隨即往下掉落。桑榆抬腳踢出老遠,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女人瞬間被激怒,喉嚨裡發出悶悶的嚎叫聲,猛地向桑榆撲來。桑榆矮身閃過,一抬眼韓間還愣愣地站在原地,宛若智障。這隊伍真是帶不動啊!“還愣著乾什麼,快把孫大偉拖走,你是想親眼看看迷魂失魄有多絢爛是吧?”在這極端詭異的情況下,韓間的大腦還是吱悠悠地轉了起來,像隻長久不上油的風車。他想起來了,爺爺確實說過“迷魂失魄”,傳說迷魂之所以能結成一個迷境,是因為意外突然發生時,身體七魂六魄裡有一魄還留在意識裡。但倘若在秘境中,迷魂遭遇危險,最後一魄也被打碎,洗魂者就永遠也不能洗清迷魂,所有的人都會困在迷境裡。這工夫女人已經雙臂狂舞,無差彆攻擊了,女人顯然是不會什麼招式,但力氣極大,手臂所碰到的地方,牆體凹陷,飾品儘碎,餐椅瞬間折斷。桌子腿打到桑榆身上,火辣辣的疼。她衝著老閻頭吼:“這孫大偉一個初級迷魂,幻影哪來這麼大的怨氣?”老閻頭慢吞吞道:“迷境裡本來就是什麼樣的事都可能發生,你也是做官做久了,太長時間不親自進迷境了,所以忘卻了。不是我說你啊,近來也太疏於鍛煉了點,咱曆代的洗魂主,何至於連個瘋女人都打不過?”這老閻頭是三朝元老,桑榆幾百年前掌印的時候,老閻頭就是她的貼身侍從,跟個奶媽差不多。但這嘴,也確實忒碎了點。“那個,老閻頭啊,你彆在我這守著了,回單位忙去吧,沒事彆出來了哈,快走快走。”老閻頭意猶未儘地走了。桑榆一個沒留神,差點被女人的巴掌拍到臉上。她可不想被一巴掌揍成窩瓜臉,偏被困在孫大偉和她之間,可施展的空間太小,隻能用腰部的力量左閃右避,活像個旋轉的呼啦圈。幸好韓間思考良久,終於做了個人,他手忙腳亂地衝上來,抱住孫大偉的胳膊就往外拖。孫大偉是典型的中年男人的體態,體重不算輕,韓間拽著一隻胳膊,竟然沒拽動他。可狂亂的女人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她暫時拋下快把腰轉斷的桑榆,衝著韓間就撲了過來。女人麵目猙獰,目眥儘裂,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韓間“媽呀”一聲擋住臉,被女人一巴掌拍在肩膀上,摔了個四腳朝天。桑榆迅速從後麵勒住女人的脖子,狠狠往旁邊一甩。大概是雙腳離地了,聰明的智商又占領高地了。韓間沒再用蠻力,而是爬起來就去晃孫大偉。他像咆哮帝附身了一樣,拚命晃孫大偉的胳膊。“大哥,你是不是有病啊,在你自己的意識裡,想象出了個瘋女人要弄死你,自殺也不是這麼個自殺法啊,你再不走,咱可都得上西天了,我年紀輕輕的,連媳婦都沒有,不想這麼早上路啊!”孫大偉渾身打了個激靈,愣愣地抬起臉,滿嘴的食物殘渣撲簌簌地往外掉,然後他站起身來,喃喃道:“上路,該上路了,我得上路了。他“哢嚓哢嚓”地轉頭,用慘白的眼球盯著女人。桑榆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看錯了,他那白茫茫的眼睛裡,竟有一種深情的錯覺。孫大偉說:“老婆,我走了啊。”說來也怪,聽完這句話,女人狂亂的動作漸漸停下來,周身墨綠色的霧氣漸漸散去,又變成了透明色。剛才錯亂的五官也回歸到了原位,她衝孫大偉柔柔一笑:“去吧,等著你回來。”一直到走出樓門口,韓間仍在捂著肩頭不停地抱怨:“這什麼女人啊,變臉跟變態似的,說溫柔就溫柔,說凶殘就凶殘,早知道迷境這麼凶險,打死我也不進來。我要是再跟迷境沾上關係,我就不姓韓!”桑榆對他的嘴碎程度感到驚歎,同時也覺得這二貨再不教育就真廢了:“迷境是你想不來就不來的?捕魚者因為水深就不下水了?打獵者因為獸猛就不打獵了?鐘馗因為鬼惡就不捉鬼了?你作為洗魂者,洗迷魂是你的本分!”這話說得其實挺色厲內荏,畢竟人家要是就撂挑子不乾,她也不能真把他怎麼樣。新社會了,逼良為娼那套不時興了,否則她也不會放著滋潤的小日子不過,跑這來陪他作弊。韓間老大不服氣:“憑什麼啊,哦,就憑一個遠古的組訓?是,我們韓家呢,也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跟你立了個什麼誓言,說要世代都做洗魂者,但是,這都社會主義新時代了,磕頭發誓那一套早就不靈了好不好。”桑榆說:“行啊,那你就違背誓言好了。”韓間心裡住著兩個分裂人格,一個勇猛,一個略慫。剛才勇猛的小韓哥還高舉新時代社會主義的大旗,此刻見桑榆雲淡風輕的樣子,略慫的小韓哥又出來打圓場了。“那個,我要是違背了的話,有什麼後果啊?”桑榆衝他一笑:“後果?也沒什麼後果吧。”勇猛的小韓哥:“那我還怕你個錘子!”“頂多就是……縉雲韓氏一脈,從你這代,就變成千古絕唱了。”略慫的小韓哥:“媽呀,那不就是死絕了嗎?”勇猛的小韓哥:“我,我本來就是不婚族!就沒想過有後代!”桑榆點頭表示知道了,還順帶誇獎了他一下:“那你還挺有性格的。”韓間:“……”孫大偉開著車子一路疾馳,韓家氣呼呼地看向車窗外的時候,才發現正往城郊的方向開。車速並不快,車窗外樹影婆娑,偶爾走過一兩個行人,都是麵目模糊。韓間很快忘了剛才發誓不跟迷境沾關係的事情,轉頭又跟桑榆討論起來:“你說這孫大偉的老婆,怎麼前後是完全兩個人啊,這是孫大偉的意識世界,所以溫柔的老婆和凶神惡煞的老婆,都是孫大偉想象的,那你說到底是孫大偉人格分裂,還是他老婆人格分裂?”桑榆目光深沉地盯著韓間,想看看這人是不是真的把所有的智商,都用在長得好看上了。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傻氣一陣陣地往外冒。算了,韓建國的孫子,也是小輩了,跟孫子計較什麼。“迷境裡有空間感,而沒有時間感,你所有看到的景象,都是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但間隔時間可能很長。所以你雖然在很短的時間內,見到了完全不同的兩個女人,但在現實生活中,很有可能一開始老婆是溫柔的,但時間長了,或許發生了什麼事情,女人才變得凶神惡煞。”韓間覺得此話甚有道理:“你們女人嘛,都是婚前婚後兩幅麵孔,婚前是撒嬌,婚後就撒潑,所以我是不婚族啊。”桑榆握著剛才幫韓建國開門,後來沒有還回去的那把單個鑰匙,若有所思道:“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帶鑰匙?”韓間:“我家是指紋鎖,不用帶鑰匙。”發現桑榆仍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他,隻好又說道:“放在皮夾裡?不過現在都是手機支付,也沒有皮夾了,那就放在車裡,或者放在口袋裡,不過就這個單個鑰匙,放在哪都容易丟吧?”桑榆接道:“沒錯,尤其對於女人來說,一般會是把家裡的鑰匙串成一串,用鑰匙扣拴在一起。”她手一指前麵車窗前懸掛的平安結:“或者掛個那種裝飾品,也很不錯,既方便攜帶,也不容易丟。”孫大偉的鑰匙太光禿禿了,沒有任何繩扣和裝飾,再加上門口臟兮兮的腳墊,和沙發上亂七八糟的衣服。桑榆說:“我覺得不管那女人是溫柔還是暴躁,應該都是孫大偉的想象。那女人應該很久都沒在那住過了。”韓間一愣:“你的意思是,她不在那,是離婚了,還是……死了?”桑榆反而問他:“在現在這個時代,是離婚比較常見,還是死比較常見?”這個問題問的,相當有哲理啊。韓間先是覺得離婚很常見,後來又覺得社會壓力大,精神問題多,一不小心就掛了,也很常見。所以他含糊道:“都很常見吧。”桑榆一挑眉:“以前的時候,這兩種都不算常見,那時候東西壞了,人們一般都先想著去修補,而不是丟棄,包括婚姻,包括生命,現在倒好,不滿意了,就毀滅重來,倒是省時省力了。”韓間聽不出她是真心還是嘲諷,也一時接受不了在鬼片裡討論這麼文藝的畫風,啞口無言了。車子已經慢悠悠開上了城郊外的一條盤山公路,桑榆盯著路兩邊依次而上的反光柱,覺得這玩意會自己發光很稀奇。遠處是巍峨連綿的山峰,隻能看到黑夜裡模糊的輪廓,過往的車輛很少,孫大偉大半夜拉著他們往山裡跑,總不會是突然想爬山鍛煉身體。桑榆轉頭問韓間:“這條路是通哪裡的?”韓間都沒用怎麼分辨,因為這條路他挺熟,看著挺荒涼,其實內有乾坤。順著盤山公路一直開到頂,有一道小關卡,旁邊建了個站崗亭,無論何人隻有先過了這道關卡,才能接著往裡進。裡麵是個名叫“仙境”的度假山莊,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與其說是個娛樂場所,倒不如說是個“世外桃源”,老板把各方各麵都打點好了,隻要你在裡麵不殺人放火,其他想乾什麼都行。安全係數高、私密係數強,是個實打實的灰色地帶,所以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山莊實行“會員製”,有嚴格的入會標準,入會要有介紹人和保證人,裡麵的會員都非富即貴,臉上不約而同地帶著“上等人”的傲慢與偏見。曾經有朋友介紹他入會,被韓間以“暈山”拒絕了,倒不是他認為自己是朵盛世綻放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隻是單純嫌麻煩而已,他又不違反亂紀,也不亂搞男女關係,出去玩還得遮遮掩掩的,犯不上。桑榆很快就消化了這些信息,實質就跟戰爭年代的“租界”差不多,平民在外麵,槍林彈雨;富人在裡麵,歌舞升平。這個孫大偉,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能擠進租界的人。他是個司機,既然不是他進的,那就是他拉著彆人進的。韓間也覺得肯定是這種情況,納悶道:“按理說他是個出租車司機,來這的人,怎麼也不可能打著出租來吧?”這跟怕冷的人非要跑到北極去洗熱水澡一樣,自相矛盾,格格不入。桑榆突然想起孫大偉的老婆嘟囔過,什麼“不喝酒也不會被開除”,也許他以前並不是開出租的,是因為出了什麼事,被開除以後,才去開了出租。韓間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他以前是給某個大人物開車的?有可能,他帶我們來這乾什麼?難道他是在這出事的?”走出迷境的重要環節,就是讓迷魂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找出死亡現場很重要。桑榆剛想說話,眼神卻一凜,挑眉道:“他是不是在這出事我不知道,不過,他是給誰開車的我倒是知道了。”韓間疑惑地看著她。“一男一女,男的年紀挺大的,腦袋大脖子粗,汗毛多頭發少。旁邊有個女的,很年輕,臉畫得像唱戲的,兩人一看就是在亂搞男女關係。”韓間覺得吃驚:“這你都能知道?未卜先知啊,你們洗魂者還是挺厲害的。”桑榆的眼梢飛快地朝他右側略過,涼颼颼地說道:“那不是,正在那坐著的嗎?”